十王宅外,她的网,早已悄然铺开:
沈知白,太平公主麾下暗棋,江南寒门之子,执掌地下庞大商脉。此番自西域采买猛火油与硝石所需之巨额资财,皆由他一手筹措,流转无形。更为关键的是,那堆积如山的猛火油与硝石,本就是他于数年前通过庞杂商队,化整为零,如蛛网般从各方零星购入,再悄然汇集于十王宅之下。此举不仅奠定了财力根基,更将最危险的痕迹彻底消弭于无形。
苏晏如,公主府谋主,寒门科举之秀。早在李隆基下诏设宴之前,他便以卓识预判朝局,断定十王宅必将举办一场“彰显圣恩”的盛宴。借此良机,他凭借朝中所布暗线,周密执行了太平公主那看似不合常理的指令:“中秋宴席,宗亲大事,需备足精面。”
正是这道指令,使数量惊人的面粉,或名正言顺或暗中操作,分毫不差地运入十王宅下那致命方位。无人能解此物之威,唯有太平公主深知,这寻常五谷之粉,遇火燃爆,可摧枯拉朽。
他以厨房炊煮、制作糕点为由,将面粉大量运入;以灯火照明、防水防潮为由,将桐油源源输入;以庖厨烹饪、夜间取暖为由,将干柴堆积于要害之处。
纵有人疑心桐油与干柴过多恐生火患,也仅视作寻常疏忽,反倒完美遮掩了面粉这等无人能料的真正杀机。三样最寻常之物,分毫不差置于指定位置,其本身便是最致命的凶器,却因平常无奇,而未引人生疑。
无尘子,代传天意之佛门才俊,所行更为深远。数年来,他借修筑慈恩寺下院之名,暗掘密道,直通十王宅地基深处。猛火油与硝石便是经由这地下脉络,悄然囤积于精心构筑的暗室之中。
而薛璟,公主麾下杀将,忠勇之士,常为锋镝之所向。此刻,他与其部曲潜伏于公主府外暗渠之内,那双惯握横刀的手,稳稳按在机关之上,便将亲手执行太平公主来自未来的意志,点燃这献予帝国的葬歌。
马车载着这场盛宴唯一的知情者,碾过长安城的月光,驶向早已布下的杀局。李隆基派来的亲卫队骑马紧随两侧,铠甲在清冷月色下泛着幽光。车帘低垂,太平公主端坐其中,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指尖偶尔轻叩窗棂,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韵律。
府门洞开,一如往常。马车径直驶入,直至前庭广场中央方停。太平公主缓步下车,对紧随其后的亲卫队长淡然道:“则天皇后所赐‘凤仪’剑,乃国之重器,供奉在正堂。各位请随孤入内恭请。”
队长目光锐利扫过寂静庭院,见廊庑深深,灯火稀疏,并无异状,遂微一颔首,示意部下紧随公主。
太平公主步履从容,引着亲卫穿过青石板广场。夜风拂过,庭中古树沙沙作响,掩盖了细微的机括转动之声。行至中庭,她脚步看似无意间一个趔趄,身形微顿。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诈!结阵!”亲卫队长暴喝出声!
然而,终是迟了半步!
“轰隆——!”身后朱漆铜钉的厚重府门被巨力猛地推上,门闩落下的沉重声响砸在每一亲卫心头!几乎同时,两侧廊庑阴影中及正堂雕花门扉之后,数十支弩机同时击发!弩箭离弦的尖啸撕裂夜空,密集如飞蝗,直扑阵型已乱的亲卫!
第一轮弩箭并非漫射,箭簇尽往持盾者的手臂、队长的坐骑等关键处而去,瞬间打乱了亲卫结阵的节奏。
“抓住公主!”队长挥刀拔开两支弩箭,嘶声怒吼,目光却猛地搜寻太平公主的身影——只见那袭华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疾退数步,脱离了战圈,冷眼旁观,哪有半分方才的温婉!
第二轮箭雨已至,更有埋伏的甲士自廊柱后、假山旁跃出,刀光闪烁,加入战团。亲卫虽悍勇,然腹背受敌,寡不敌众,顷刻间又有数人倒下。
队长目眦欲裂,心知今日难以善了,怒吼一声,竟不顾身后砍来的刀锋,直扑太平公主方向,意图擒贼先擒王!
就在他腾空而起的刹那,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庭中那棵参天古树的阴影中掠下!速度之快,只见一道凄冷的刀光匹练般划过月色!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队长格挡的横刀应声而断!刀光未尽,顺势而下!
时间仿佛凝固。队长的冲势戛然而止,僵立原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前——一道极细的血线迅速扩大。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重重栽倒在地,万籁俱寂。
薛璟的身影此刻清晰浮现,单手握刀,刀尖一滴血珠缓缓滚落。他未看地上尸体,只微微侧首,望向太平公主。
庭院迅速恢复死寂,唯有浓重血腥气弥漫。伏兵们默不作声地清理现场,拖走尸体,冲洗血迹,动作熟练而高效。
太平公主神色未有丝毫波动,目光扫过庭院,确认再无活口,这才对薛璟淡声道:“取来'凤仪',封锁消息,此处处理干净。”
言罢,她转身上马车,车帘垂下,隔绝内外。所谓亲自取剑,自始至终,都是一道请君入瓮的虚招。
马车疾驰而去,身后府门缓缓关闭,将血腥杀戮掩埋在长安夜色之下。
亥时三刻将至,她立于距十王宅百步之遥、为修缮大慈恩寺佛塔而搭建的观景高台之上,遥望远处依旧辉煌的宴厅,唇边低语:“我的好侄儿,怕是等得心焦了。”
突然——
“轰!!!”
地底传来的第一声闷响,不似人间之声,倒似巨兽在地脉深处翻身。十王宅宴厅内,几案上的酒杯剧烈震颤,琼浆荡出金圈;席间诸位亲王膝上的玉珏轻轻相撞,发出细碎而慌乱的清鸣。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紧接着,第二波爆炸自地基深处迸发,伴随着梁木断裂的“咔嚓”巨响,整个宴会厅像一件被摔碎的瓷器,结构性的崩坏之声刺入耳膜。还不等各宗亲惊起,第三波最猛烈的爆破已接踵而至——巨大的火球裂地而出,灼人的气浪裹挟着硝石和焦肉的刺鼻气味席卷一切!屋顶被一股蛮横巨力由内向外撕开,无数窗牖向内崩塌,飞溅的琉璃碎片在火光中折射出妖异的光华。
这撼天动地的巨响与冲天的火光,便是宣告剧变的钟声。声浪迅速在长安城的权力网络中激起涟漪:北衙当值的羽林将军惊得掷笔于地,疾步冲出官廨;散布各处的太平党羽,则在这一刻默契地开始了预定的行动。
当最初的轰鸣歇止,十王宅已成人间炼狱。废墟深处才断续传来非人哀嚎,有燃烧的躯体从断裂的楼阁坠落,在青石地上摔出沉闷声响。烈焰烛天,映得方圆数里亮如白昼。邻近坊市的百姓惊恐推窗,只见十王宅方向浓烟滚滚,仿佛天罚降临。
远处高台之上,太平公主的身影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她漠然凝视那朵在墨黑夜空中悍然绽放的血色火莲。
火光跃动在她眼底,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那位一生在母亲、妹妹与儿子之间小心翼翼维系平衡,最终选择退居太上皇以求安宁的兄长李旦,也看到了那些曾环绕膝前、稚声唤她“姑母”的侄儿……
但那温暖的幻象如泡沫般瞬间碎裂,被眼前焚尽一切的烈焰吞噬。血脉温情,不过是权力祭坛上最先献祭的羔羊。她的目光重新冻结,看着它将满座李唐嫡系血脉,连同他们方才燃起的野心与欢愉,一并焚为灰烬,归于永寂。
烟尘弥漫,如送葬的幡幢悠扬。这烟尘笼罩了十王宅,更随风飘向皇城,仿佛一只无形巨手,将死亡的气息拂过帝国的脸庞。
远处渐起兵甲撞击之声——崔湜的麾下的禁军精锐,正迅速接管并封锁十王宅四周。同时,长安各主要街鼓楼相继响起异常急促的夜鼓声,这座百万人口的帝国都城,在突如其来的巨响过后,正被强行拖入一个未知的黎明。
太平公主未回首,声淡如霜,拂过身后跪伏的薛璟:“传令沈知白,第二步,启。”
日出时分,当无尘子“天火涤荡,凤凰于飞”的谶言随晨钟传遍长安街衢时,右卫大将军崔湜已亲临阵前,控扼全城要冲。麾下甲士林立,军令森严:异动者,立斩无赦!
无人知晓,这位被李隆基视为宿将、委以京城卫戍重任的大将军,早已将忠诚献予新的主宰。他此刻的行动,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武将面对巨变时维持秩序的份内之举;无人能料,这本身就是兵变最致命的一环。
夜风猎猎,拂动她厚重裙袂,如玄凤展翼。
戏幕已落。
而以此血火揭开的新章,是涅槃重生,抑或万劫不复?纵是执棋之人,也未必能窥见终局。
注:
1、面粉:粉尘爆炸是一个典型的现代科学知识。在唐代,面粉就是食物,没有人会把它和“爆炸”、“武器”联系起来。
2、桐油与干柴:唐朝人知道 知道桐油和干柴是 易燃物 ,用于照明、取暖、烹饪。
3、猛火油和硝石:唐朝人已知会爆炸,所以是数年前分批少量购入,埋在地底,但其爆炸威力不足以把建筑夷为平地。
4、杀伤链:猛火油和硝石引爆粉尘爆炸→ 桐油火海(持续焚烧 毁尸灭迹)→ 干柴燃烧(彻底焚毁建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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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