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公元713年),秋。长安城暗流汹涌,城东北的十王宅内灯火辉煌。这座看似恩宠殊荣、实为软禁宗亲的庞大宅邸,今夜正上演着最后的盛宴。锦绣牢笼中,琉璃灯盏映照得夜色恍若白昼……
唯有太平公主知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这场中秋宴后不过数日,她那位雄才大略的侄儿李隆基便会率先发难,将她毕生经营与野心尽数碾作尘泥,“太平”封号将成绝妙讽刺。而今,这副躯壳里住进了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洞悉每一步成败与所有人的终局。既然手握先机,与其坐待屠刀落下,不若就在这鸿门宴上,利用超越时代的学识布下杀局,先发制人,为这华夏换一片新天地!
琉璃灯盏将夜色映照得如同白昼,南海珍珠帘幕后方,觥筹交错间尽是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太平公主冷眼掠过席间奢华的珍馐美馔,深知这民脂民膏堆砌的繁华,今夜将尽数化为灰烬。
龙涎香氤氲缭绕,舞姬水袖翩跹如蝶,眼波流转间却无一人真正沉醉。端坐上首的年轻帝王面含浅笑,眼底却凝结寒冰。这场中秋夜宴,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是权力蛛网间每一次吐纳皆关乎生死的谨慎。
太平公主端坐席间上首,唇角噙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凝视着龙椅上的侄儿。无人知晓,在她这双看似平静的凤眸深处,正翻涌着如何惊心动魄的图景。
她所见,并非史书盛赞的开元气象,而是盛世帷幕后骤然降临的安史之乱,迅速把大唐帝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长安的繁华在冲天的烈焰中扭曲、崩塌,胡骑的铁蹄声震碎了朱雀天街的御道石板,与百姓的哭嚎交织,将万国来朝的帝都,化为人间炼狱。还有那马嵬坡前,三军不发,他那位千娇百媚的杨贵妃香消玉殒。帝王那点缠绵情爱,在倾覆的江山面前,苍白得可笑。
然而更深的寒意接踵而至,安史之乱像一记重锤,打断了大唐的脊梁。藩镇割据的毒蔓四处滋生,天子的威仪荡然无存,帝国的巨舰无可挽回地滑向五代十国的乱世漩涡——中原板荡,山河破碎,父子兄弟相戮,武夫视人命如草芥。连年的战火中,百姓如牲口般被驱赶屠戮,千里无鸡鸣,白骨蔽平原。煌煌华夏文明,在那无尽的兵燹里,气息奄奄,几近消亡。
这哪里是什么盛世明君?这分明是将中华文明引向绝路的灾星!他此刻眉宇间那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锐气,在她看来,不过是加速帝国奔向悬崖的鲁莽与短视。
时机已至。
她的指尖在玉杯上轻轻一叩,清越之声立时穿透笙歌。“陛下。”四座倏静。
“今见宗亲和睦,臣心甚慰。”
李隆基眸光微动,含笑举杯:“全赖姑母悉心辅佐,方有今日之安定。”
她眼底决绝之色如电掠过,旋即隐于温婉之下。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倦意与释然:“陛下已然成长,英明果决,远胜臣当年。昔日太上皇将朝政托付于我,殷殷期盼,犹在眼前。如今陛下羽翼已丰,朝局稳固……臣,也该功成身退了。”
空气骤然凝结。连舞姬的莲步都迟了半拍。侍立御座旁的李成器手指微颤,下意识看向身旁兄弟李守礼,二人眼中俱是惊疑不定。就连一直于御座之侧闭目养神、仿佛超然物外的太上皇李旦,闻得“太上皇”三字时,捻着念珠的手指亦为之一顿,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被圈禁于此的诸王,如岐王李范、薛王李业等,虽强自镇定,但案下紧攥的手或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滔天巨浪。
太平公主迎着数道或惊愕、或猜疑、或暗喜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道:“今日宴会,臣便将摄政之权、印信文书,一并奉还。自此,这大唐万里江山,乾坤独断,全由陛下一人圣心裁决!”
“啪嚓——”
宋王李成器手中酒杯坠地的脆响,终于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声碎裂,道破了所有伪装。他并非仅是失仪,而是源于最深切的恐惧——他那“深明大义”的让位之举,本就是无奈的交出,如今连最后一道保障也消失了。
太平公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不起波澜,唯有冰封般的冷静。她看得懂李成器的恐惧,也看得懂其他亲王眼中那丝绝望的希冀——他们竟还妄想活在她与皇帝的制衡之下,苟延残喘。
她的目光最后若有似无地掠过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太上皇李旦。这位兄长,从皇帝到太上皇,一次次地禅让与退避,与其说是淡泊,不如说是面对她遍布朝野的庞大势力和母亲武曌留下的女主阴影时,最无奈的保全之策。他以为退让便可换来一切安稳,却不知在权力博弈的终局,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退路。今夜,她便要亲手终结这由恐惧和妥协构筑的、虚假的平衡。
‘可怜,可笑。’她在心底轻语。‘别急,今夜之后,你们都将获得永久的安宁。非是孤心狠,这锦绣牢笼不拆,依附于上的蛀虫,连那位曾试图用退让来维系平衡的太上皇也一并请走,臣与这大唐,都永无新生之日。要怪,就怪我们生在了这盘身不由己的死局里。’
席间细微议论之声再难抑制,如沸水入油。而坐于下首的郢王李守礼,则不自觉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目光闪烁不定。不止是他,这十王宅内的每一位亲王,此刻都心如鼓擂。他们被恩养于此,实为囚禁,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龙椅上的皇帝与帘幕后的公主相互制衡。太平公主的归政,对他们而言非是喜讯,而是末日——意味着那把高悬于顶、名为“圣恩”的利剑,将再无制约。
李隆基眼中乍现惊愕,那难以置信的神色尚未褪去,一抹阴鸷的暗影已旋即掠过。他迅速垂眸,目光如寒冰般扫过诸位兄弟——他将每个人的惊惶、失望与蠢动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冷冽:这群寄望于姑母来制衡朕的可怜虫,你们的指望,很快就会彻底断绝。
再抬眼时,他眼底已盈满激动,倏然起身,向太平公主郑重一礼:“姑母厚恩,隆基永世不忘!大唐江山,岂能离了姑母坐镇?”
太平公主抬手虚按,语气慈和如寻常长辈:“不过是一点心意。另,臣尚有一物,欲在此时,赠与陛下。”
他面露微惑,身躯却不自觉前倾。
太平公主环视众人,声调沉入刻骨的追忆与庄重:“乃母后……则天大圣皇后昔日随身佩剑——'凤仪'。此剑非为沙场杀伐,实为武周女帝治国权柄之象征。稍后,臣亲自取来奉于陛下,意在昭告天下:武周法统,自此彻底归于李唐。望旧臣安心,愿新朝昌盛!愿陛下执此剑,开创盛世!”
“凤仪”剑!武周时代的最终信物!
席间气氛,霎时从诡谲跌入死寂的冰封。一股无声的恐慌在诸位亲王之间弥漫开来。交出此剑,意味着太平公主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正、彻底地交出了能与皇帝抗衡的最后砝码!
李隆基震惊之余,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席间一张张煞白的脸。他心中豁然:姑母此举狠绝至斯!献上“凤仪”,意在昭告天下武周法统彻底归于李唐,既是为安朕之心,更是为绝武周旧臣复辟之望。然而此剑一出,更是亲手斩断了席间这些废物亲王赖以制衡皇权的最后指望,将他们彻底逼入绝境。好!好得很!如此一来,朕倒要省去许多手脚,正好一劳永逸!
言罢,太平公主取出印信文书,恭谨呈上。
"姑母厚恩,隆基……受之有愧!"
他口中推辞,却已起身趋前,双手承过那叠文书。指节泛白,紧握不移,然面上从容,却露刻意之痕。
就在指尖触及冰凉绢帛的刹那,李隆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那是一种奇特的触感,权力的重量原来如此具体,是丝绸的滑腻与金镶玉印的冷硬。垂眸凝视手中之物,目光深处似有惊雷碾过——那是金戈铁马、血染丹墀的图景,是他暗藏多时、欲将太平公主势力连根拔起的雷霆手段。而今这梦寐以求的权柄竟唾手可得,那蓄势待发的兵锋,可还有出鞘的必要?
这一念千钧,令他唇畔的笑意凝滞了一瞬,未及抵达眼底便已消散。然这迟疑不过电光石火!在他抬首迎向太平公主视线的刹那,眸中最后一丝恍惚已被凛冽的寒意吞噬。他透过眼前温婉含笑的面容,窥见的却是则天皇帝那双洞彻人心、执掌乾坤的眼眸。一股寒意自脊柱窜起——姑母此举,非但不是退让,反倒是以退为进,逼朕与所有宗亲彻底撕破脸!她今日能献,他日便能夺!此女不除,朕永无宁日!
掌中印信的重量,此刻恍若化作太平公主那无处不在的威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这"归政"的示好,落在他眼中,不过是其以退为进、更高明的权术博弈。今日能予,他日便能夺!
心中兵变的杀机非但未消,反因这一瞬的警醒,如淬火精钢,愈发坚硬冰冷。他旋即恢复了恭谨感激的姿态,甚至将印信更紧地揽入怀中,宛若珍视至宝。然那一闪而过的决绝杀意,已如寒冰利刃,深植心底。
太平公主笑容依旧温婉,心底却是一片冰封雪覆的冷静。
香饵已吞,钓钩正卡于喉间。
她目光掠过李隆基接过印信的手指,那指尖所触,实则是缠绕于权力玺印上的致命钓丝。
又饮一轮敬酒之后,太平公主借不胜酒力,且需亲取宝剑之由,告退离席。李隆基目送其远去,转身对众人朗笑:“姑母去取'凤仪',此乃祥瑞之兆!诸卿满饮此杯,共候佳音!”随即向立于一旁亲卫递去眼色,亲卫当即会意,悄无声息退出殿外。
他以为将得传国信物,却不知自己亲手接下的,是一曲王朝的葬歌。
太平公主转身离去,廊下夜风裹挟深秋寒意,瞬间穿透锦衣。袖中指尖,凉如玉璧。
注:
臣的自称:臣子对皇帝的标准自称 。表示君臣之分,是礼法规范。太平公主虽为姑母,但在朝廷正式场合,首先是臣子。
孤的自称:王侯的自称 。太平公主受封“镇国太平公主”,食邑极厚,位同亲王,在非面对皇帝的私人或下属场合,可称“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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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归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