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迟晚回到家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相公,”林溪的声音轻柔如常,伸手为他取下肩头的药篓,指尖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还是莫要再上山采药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近日坊间都在传……苍梧山里有妖怪。”
迟晚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习惯性地捉住妻子的手,仔细端详她的指尖、腕臂,触感虽仍微凉,却已不似往日那般冰得骇人。
“娘子放心,”他温声宽慰,目光却已掠过她,投向屋内,“我只在山脚外围转转,不碍事。今日……道长可来过了?”
“来过了。”林溪闻言,依言在他面前轻轻转了一圈——果然,那曾几近透明的琉璃质感又消退了几分,身躯凝实了不少,“为我诊治完便走了,留了信给你。”
迟晚欣喜,忽略了林溪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空洞,以及偶然间动作的迟滞。
“好,好……”他喃喃道,“再有一次,应该就完全恢复了!”
迟晚松了一口气,进屋看见桌子上放的信,一阵恐慌,但又异常坚定的打开了信,一枚灵石落入手中,内里封着三滴泛着黑气的鲜血。
“寅时三刻,苍梧山寒潭,坎西。”
“道长说了什么?”
“没什么,让我照顾好你。”
林溪莞尔一笑。
迟晚想,最后一次了。
他没有看见,在他低头展信的刹那,身后林溪的脸上,那抹完美却僵硬的微笑,久久未变。
*****
“道长是谁?”
褚珩在迟晚家后院北侧一颗合欢树的树梢上,向另一侧合欢树树梢上的禺疆隔空传音。
“这个道长给这迟晚灌了一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汤,如果我没猜错——”
禺疆摸着下巴,眼中幽光闪烁,“应是这个道长借迟晚这**凡胎的手布了个**阵,这才让我们察觉不到灵脉异动。”
“道长图谋不小啊”,褚珩声音沉了下去。
禺疆的目光转向屋内举止温婉却略显僵硬的林溪,“迟家娘子,这明显就是气血将尽,却又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吊了一口气,平时的说话行动皆是一个傀儡在控制,可惜这个迟晚,凡人之躯,看不出什么来。”
“你去,把道长那封信偷出来——
禺疆话音未落,只见褚珩随手捏了个诀,指尖灵光一绕。里屋桌子上的信就凭空捏在了他手里。
“师父,”褚珩晃了晃信笺,眉眼间带着几分戏谑,“这隔空取物的诀,您要是忘了,我再教你一次”。
禺疆顿觉牙根隐隐作痛。正是因这混账当年学艺不精,施展此术时出了大岔子,才累得他英名扫地,更不慎开罪了西王母座下的凌月仙子。
自那以后,他便再不肯用这劳什子法诀,这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呵。”禺疆冷笑一声,袖中手指悄然一捻。
褚珩只觉周身空间猛然扭曲,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攫住了他。
他甚至来不及抵抗,眼前一花,已直挺挺地站在了禺疆面前。随即,“啪”的一声脆响,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为师不捏那隔空取物诀,”禺疆好整以暇地抽走他手中的信,语气悠然,“捏个空间传送诀,还是轻而易举的。就你这稀松二五眼的本事,也妄想以下犯上?胆子不小啊,十一。”
褚珩立马换了副笑脸,凑上前去:“弟子岂敢,跟师父开个玩笑罢了。”
禺疆不再理他,指尖一弹,信笺展开。只见雪白的纸面上,几个烫金的字迹却缠绕着不祥的黑气,森然排列:
寅时三刻,苍梧山寒潭,坎西。
两人交汇了一下眼色,同时消失在树梢之上。
*****
朔川,千枯岭。
“领主,最后一处阵眼今晚寅时三刻落成,可以收网了。”
站在前方的黑衣人点头,“玄夜,你做得不错。神庭的耳目已被惊动,在他们彻底察觉之前——”他话音微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可要把这条灵脉给我保住了,再出岔子,我要你狗命。”
“领主放心,一切尽在掌握,绝无闪失。”
“很好。记住,灵脉本源化身,我要活的。”
“朔川灵脉已被我们尽数转移,本源化身力量源泉已矢,留之无用,领主这是……”
黑衣人未言,只是缓缓侧首,向后瞥了一眼。
仅仅一眼,玄夜便觉如被冰锥刺穿,周身血液几乎冻结。他立刻伏低:
“属下失言!那化身……自我们开始抽取转移灵脉便日渐虚弱。为稳住那采药人迟晚,属下已用傀儡符暂代其形,他凡胎肉眼,至今未察异常。只是……”
玄夜看了眼前方人的背影,喉头滚动,硬着头皮道,“今夜寅时大阵终成,灵脉彻底易主之时,反噬之力恐非那濒临消散的化身所能承受。毕竟,她是因灵脉而生,灵脉枯竭,她亦当随之……泯灭。”
黑衣人漠然转身,将一面缠绕着黑气的骨牌掷于玄夜面前。
“锁魂阵。你知道该怎么做。”
玄夜双手接过骨牌,触手冰寒刺骨,他心下却一定:
“遵命!玄夜必不辱使命!”
黑衣人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玄夜躬身退下,直至转入阴影深处,眼中才敢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随即又迅速隐没在绝对的顺从之下。
千枯岭的风呜咽而过,卷不起半点尘埃。
他没看见,被他称为领主的黑衣人右手正在不自觉的颤抖,而在黑衣人右前侧一块巨石后边的空地上,另一名黑衣人睡在地上,没了生息。
*****
苍梧山,寒潭外围。
迟晚踏着山道上的枯枝碎叶,步履匆忙,仿佛想将纷乱的思绪都甩在身后。
晨雾尚未散尽,冰凉的露水浸湿了他粗布衣袍的下摆,带来阵阵寒意。
“溪儿,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什么报应惩罚就都让我来承受吧。”
他的脚步匆匆,下意识握紧手里的东西,指尖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发白。
“最后一次了”,他想。
想起自己的妻子林溪,他的心猛地一痛。
他自幼父母双亡,靠亲友邻里的接济才艰难长大。回春堂张大夫怜他孤苦,便收留他在堂内做个配药的小学徒,他为人自卑敏感,但善良本分,街坊也都很照顾他。
某次外出送药途径陈鸢楼,碰见一伙恶霸欺负一个弱女子。他本已习惯低头做人,不欲招惹是非,几乎就要像往常一样默默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无意间瞥见了那名被推搡在地、抱着双臂瑟瑟发抖的女子。
——她也正抬起眼望向他。
那女子眼眸里盛满了惊惧与泪水,小心翼翼的看向他,那一刻,他决定了,他要救这个女子。
这是他见林溪的第一面。
尽管他无权无势,更不通拳脚,也预见到日后必将招致这群恶霸的疯狂报复——但在那一刻,所有这些理智的权衡都被抛诸脑后。他猛地将手中那包本要送往贵人府邸的珍贵药材掷在地上,转身便扑了过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躯隔开了那群凶徒与地上的女子。
“你们放开她!”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群恶霸先是一愣,随即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爆发出哄堂大笑。他们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护花使者”,眼神中满是戏谑与嘲弄。
为首的恶霸上前一步,目光阴狠如毒蛇,带着一种碾死蚂蚁般的漠然,死死盯住迟晚。
“小子,”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活腻味了吧?”
迟晚将衣衫褴褛、脸颊沾满尘土与泪痕的林溪紧紧护在身后。
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自己心中也怕得要命,却仍强撑着,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对她说:“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抓起手边一截腐朽的木头,双手紧握,指向逐渐逼近的恶霸们,色厉内荏地喊道:
“你们……你们别过来!我、我可要报官了啊!”
那几名恶霸狞笑着围拢上来,像捕捉猎物的野兽,封住了所有去路。
迟晚心跳如擂鼓,冷汗浸湿了后背。就在对方伸手欲揪住他衣领的刹那,他猛地瞅准一个空隙,一把抓起林溪冰凉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
“跑——!”
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人缝中冲了出去,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身后的怒骂与脚步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眼看无法甩脱,迟晚心急如焚。他迅速将林溪推向一条岔路,急促地指了几个方向:“往那边!别回头,快跑!”
说完,他不等林溪反应,自己却猛然折返,朝着追兵来的方向,用尽力气嘶吼:“来抓我啊!混蛋!”
这一声果然奏效,大部分追兵都被他引了过来。拳脚如同冰雹般落下,他蜷缩在地,只能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咬牙承受着每一记痛击。
剧痛模糊了意识,但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透过晃动的腿脚缝隙,遥遥望见那个纤细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巷口。
……好在,她逃出去了。
*****
他因此成为了那几个恶霸的眼中钉,稍有不顺,就会被当成出气筒,痛揍一顿。
他后来才知道,那为首的恶霸是扶风柳氏的小公子柳善,飞扬跋扈,少有人和他对着干。
但他不为自己惹了这么一尊大佛而后悔,反而,他很满意,他这一生平平淡淡,无人牵挂,但总要做一些什么什么给平平淡淡的人生添点波澜,不然未免太无趣了。
他一想到有一个女子因为自己不被迫害,他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他没想到还能见到林溪。
那次,他被柳善一行人逼至一座荒废的寺庙。残垣断壁间蛛网密布,神像蒙尘。他背靠冰冷的香案,全身伤痕累累,左腿更是传来钻心的剧痛,已然无法站立。
退无可退,他想,或许死在这里也无不可。
至少,他救下了一个人,这条命不算白白浪费。
然后他闭上眼睛,安详的等死。可等了一会儿,柳善一行人在寺庙外淅淅索索了一阵,就没有声音了。
他没等到自己的生命终结,在疑惑中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然后看到了那个——方才还在他脑海中盘桓的身影。
林溪正蹲在他面前,那双如水雾般澄澈的眸子盈满了担忧,怯生生地望着他。
“恩人,”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他们都被我吓跑了。你不要害怕,我……我保护你。”
迟晚很懵,他看着林溪用一种不知名的散发黄色光晕的东西涂在他受伤的地方,用一种特别的不属于正统医道的手法接上了他的断腿,他呆呆的看着林溪,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不记得是怎么走回家的,也没问林溪一个小女子是怎样吓跑几名五大三粗的恶霸的。
自那以后,林溪便时常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她会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散发着山林的气息或温润的光泽。
他也带着她上山采药,而她总能轻易辨认出连他都难以识别的珍稀药材,仿佛与这山川草木天生亲近。还知道朔川城内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藏着天地灵物的小众山谷和草滩。
起初她一月来一次,后来变成几天一次。待他伤势痊愈回到医馆工作,发现柳善一行人竟也再未找过他麻烦。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平静而温暖的河流,他想,这真是再好不过的走向了。
他曾问过一次她的父母亲人,林溪只是轻轻摇头,眸中掠过一丝他看不懂的迷惘,说不知父母是何模样。
他便不再追问。
他想,只要是她,就好。
父母、来历,这些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想每天都见到她。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林溪似乎也同样喜欢与他相伴。
后来,他们成婚了。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彼此眼中的星光。
往后的日子,平淡,却幸福得如同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