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清被苏瑾留在了教工宿舍,塞给她一本新到的哲学期刊和一小碟洗好的草莓,让她自己打发时间。
女孩乖巧地应了,抱着书蜷在沙发里,像只被妥善安顿好的家养猫咪,眼神清澈,全然信赖。
苏瑾则驱车去了与商静仪常约的一家僻静茶馆。年节刚过,茶馆里人不多,更显清幽。
商静仪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着一壶正氤氲着热气的普洱,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微卷的短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苏瑾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很快添上茶杯。
“学校那边催这么紧?这才初几。”商静仪放下手机,抬眼看她,慵懒的嗓音带着点刚开年的疲惫。
“嗯,下学期的课程评估和几个项目申报要提前准备。”苏瑾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平稳,“你呢?材料学院那边没什么动静?”
“老样子。”商静仪耸耸肩,“不过开学前估计也得忙一阵。”
“你家那个小朋友呢?没带出来?”
“在宿舍看书。”苏瑾回答得自然,目光落在杯中澄黄的茶汤上。
两人就着学校的事务聊了几句,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她们共同认识、且近期频繁出现在各自生活里的“小朋友”,连眠。
“那孩子……”商静仪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无力感,“还在每天给我发消息。从化学公式问到路边野猫,我真服了。”
苏瑾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试过不回,她就隔天发个早安。我要是回个嗯,她能顺着杆子爬上来再分享三件琐事。”商静仪叹了口气,像是自嘲,“我商静仪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习惯是种很可怕的东西。”苏瑾淡淡地点评了一句。
“是啊,习惯。”商静仪扯了扯嘴角,笑容里没什么温度,“然后呢?习惯之后呢?苏瑾,我们这种人……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我都清楚。”
她的话没有挑明,但指向性已经足够清晰。她们很少如此直接地谈论感情,尤其是涉及自身性向的感情。
商静仪经历过高中时期对那位白月光求而不得的漫长暗恋,也在大学时短暂地尝试过与一位学姐交往,最终对方顶不住家庭和社会压力,选择了与男性结婚,留给她一地狼藉和长久的不再信任。她也试过后来接触一些人,年上成熟稳重的,年下热情直接的,但往往浅尝辄止,她悲哀地发现,那些人大多只迷恋她这副颇具欺骗性的皮囊和那份慵懒神秘的气质,无人真正试图触碰她内里那片荒芜之地。
而苏瑾,在这方面更是讳莫如深。她的人生轨迹清晰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优秀、理性、克制。闲暇时看书、散步、看艺术展,忙碌时全身心投入工作。感情世界一片空白,能真正走进她心里的人数为零。正因为如此,商静仪过去没少半真半假地打趣她,怀疑这位好友是不是根本对情爱无感,或者……喜欢的本就是同性。
听到商静仪带着叹息的诘问,苏瑾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转动着白瓷茶杯,看着茶汤在其中晃出细小的涟漪。
商静仪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动,那种熟悉的、带着探究的直觉又冒了上来。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苏瑾,语气不再是之前的感慨,而是带着一丝笃定的好奇。
“苏瑾,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情况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指的是,那种情况。”
苏瑾抬起眼,迎上好友审视的目光,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承认。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在遇到那个特定的人之前,我无法……也不会给自己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她的目光平静,却仿佛有什么深埋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这个回答,几乎等于默认。
商静仪瞳孔微缩,立刻抓住了关键,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那个特定的人……是南清?”
苏瑾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停下了转动茶杯的动作,指尖停留在杯壁上,微微泛白。
这短暂的沉默,以及她脸上那种不同于谈论学术或日常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神情,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商静仪脸上的戏谑和慵懒瞬间收敛了。她坐直了身体,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知道,苏瑾从不开这种玩笑。
“苏瑾,”商静仪的声音沉了下来,“你想清楚了?南清那孩子……她和你,现在在法律和名义上是一家人。她才多大?满打满算十八?比你小了整整一轮!说句不好听的,这年纪……差着辈分,都快能喊你一声姨了。”
她之前确实玩笑过苏瑾对那女孩过于上心,但她内心深处始终认为,那不过是苏瑾责任感强,加之那孩子确实招人怜爱,是纯粹的姐妹之情。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方向。
苏瑾迎着她审视的目光,没有闪躲。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整理内心从未对人言说的脉络,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剖析自我的坦诚。
“静仪,我活到三十岁,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我不知道喜欢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对于我想要的,无论是人还是物,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让她纳入我的世界,妥帖安放,不容他人觊觎。”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
“一开始,我也只当她是需要照顾的妹妹,责任多于其他。但是……当她用那种全身心依赖、清澈又柔软的眼神望着我的时候,当她因为我的靠近而脸红心跳、无意识撒娇的时候……我无法欺骗自己,说那仅仅是亲情。”
商静仪听着她这番冷静又近乎霸道的告白,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老牛吃嫩草?”
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形容不对,摇了摇头,“不对,你这张脸,跟那孩子站在一起,倒是挺搭的,谁也说不着谁。”
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啊,商静仪的神色重新凝重起来,她抛出了一连串现实而尖锐的问题。
“好,就算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那孩子呢?苏瑾,她有多喜欢你?她能否分辨清楚,她对你的感情,是雏鸟对庇护者的依赖,还是女人对女人的爱慕?她才刚成年,世界观、感情观都还在塑造阶段,她知道自己这份懵懂的感情,如果付诸实践,会给你,给她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和非议吗?”
她看着苏瑾依旧平静的侧脸,语气更加沉重:“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长大了,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了更……正常、更轻松的选择,她后悔了,退缩了,你怎么办?”
商静仪不止是对苏瑾说,也是对自己说这番话。每一个抛向苏瑾的问题,都像一枚回旋镖,带着凌厉的风声,最终扎回她自己的心上。
那个叫连眠的女孩,又何尝不是一张过于干净的白纸?用那种执拗又纯粹的方式,一点点涂抹着她的边界。她惧怕的,不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失控感,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重复的伤害吗?她将自己包裹在疏离与慵懒之下,不就是因为深知,一旦踏出那一步,需要面对的,远比苏瑾此刻所面临的,或许并不会有半分轻松。
“苏大教授,”商静仪几乎有些痛心疾首,“那个孩子,看起来干净得像张白纸,她柔弱的肩膀,能承受得住可能来自家庭、来自社会、甚至来自校园的某些无形压力吗?她会不会在某一天,因为承受不住而选择松开你的手?”
面对好友连珠炮似的质疑,苏瑾沉默了更久。窗外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暗交替。最终,她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里面却燃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火光。
“不会。”她的声音很轻,但满是坚定,“我相信她。哪怕……万一她真的动摇了,那也只能说明,是我做得不够好,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有让她坚信,我们的世界足以抵御外界的风雨。”
商静仪看着好友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笃定,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劝阻的话都是徒劳。
她不想打击她,但作为朋友,她必须说出最坏的可能:“哪怕事与愿违?苏瑾,你这一路走得太顺了,学业、事业,你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失手过。但感情不一样,它是最没有道理、最不受控的变量。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她叹了口气,“结果你呢?要么不动心,一动心便是……年下,名义上的妹妹,姑且还算是你自己的学生,还是个女孩子……你这简直是挑了一条布满荆棘的、最难走的路。”
“而且,你还得背负起引导她、保护她,不让她在这条路上受伤的全部责任。苏瑾,这担子太重了。”
苏瑾听着她的话,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路是人走出来的。”她放下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声音平静而悠远,“荆棘也好,坎坷也罢,既然认定了,我就会走下去。至于其他……”她收回目光,看向商静仪,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交给时间,和我。”
茶馆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茶香袅袅,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盘旋。
商静仪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苏瑾的决定,她只是希望,这位从未在感情上栽过跟头的好友,这一次,也能一如既往地,得偿所愿。而那条注定不平坦的路,她能陪她走的,或许也只有默默支持这一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