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雪，整季春 第10章 秋恙

秋意渐深，梧桐叶落。

周五晚上的“观澜读书会”活动照常在文学院那间小会议室里进行。这次领读的是一位研究古典诗学的女老师，讨论的氛围依旧热烈。

江南清安静地坐在惯常的位置，专注地听着。

秦臻就坐在她斜对面，及肩长发，银边眼镜，发言时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偶尔看向江南清时，目光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欣赏与友善。

读书会结束，大家各自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交谈着离开。

秦臻合上笔记本，很自然地踱到江南清身边。

“感觉今晚李老师讲的意境说，和上次提到的现象学直观似乎有可以对话的地方？”

秦臻一边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边侧头对江南清说，语气是探讨式的，自然地延续着刚才读书会的话题。

“嗯，”江南清点头，抱着自己的书，“都强调一种超越概念的直接体验和构成。”

“没错。”秦臻微笑，表示赞同。

两人已并肩走到教学楼楼下。秋夜的凉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萧瑟的寒意。

秦臻很自然地侧过身，似乎想帮江南清挡掉一些风，她话题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私人化：“说起来，上次推荐的那本里尔克，读了吗？感觉如何？”

江南清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的书，仿佛那样能汲取一些暖意。

“还没有……最近专业课的书单有点长，还在啃。”她如实回答，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更轻了些，带着点真实的歉意。

其实那本诗集就在她床头，她时常翻看，里面某些关于孤独、关于爱与被爱的诗句，总会让她心弦微颤，但她不太习惯，也不敢与秦臻这样敏锐的人深入讨论这种过于私密的阅读感受。

“没关系，好书值得等待，时机到了再读，感悟或许更深。”秦臻表示理解，语气十分体贴。

她们走到了路灯下，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秦臻停下脚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江南清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鼻尖上。

“对了，最近有部文艺片上映，叫《草木春秋》，导演是之前拍《城南旧事》的那位，镜头语言据说非常美，口碑很好。”

她看着江南清，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我记得上次约你去新开的那家概念书店，你刚好要回家；上上次看那个当代艺术展，你又说有小组讨论。这次……总该有空了吧？明天周六。”

江南清的心微微紧了一下，夜风的凉意似乎顺着衣领钻了进去。

秦臻的记忆力很好，将她之前两次带着明显回避意味的婉拒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两次理由都是真实的，却也的确是她下意识用来保持距离的盾牌。

此刻，面对秦臻第三次开口，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带着善意的笑意的眼睛，让江南清觉得再次拒绝似乎显得自己过于不近人情，也像是辜负了对方一直以来在学业上的交流和分享。

她垂下眼睫，盯着地上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脊，最终还是在那温和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几乎融在风里：“嗯，明天……可以的。”

“那太好了。”秦臻的笑容明显加深了些。

“明天下午两点，学校东门那家咖啡馆见？我们先喝点东西，慢慢走过去影院刚好。”

“好。”江南清应下，心里却像是被这晚风吹得，莫名空荡了一下，并未感到太多期待的喜悦。

“那说定了。快回去吧，外面冷。”秦臻朝她挥挥手，转身走向了另一条路，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江南清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儿。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透彻肌肤。晚上出门时低估了温度，只穿了件单薄的卫衣，此刻才觉出冷来。

她抱紧双臂，加快了回宿舍的脚步，心里那点因为勉强答应邀约而产生的微妙不适，与身体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从文学院走回宿舍的路上，仿佛格外漫长。

夜风毫不留情地吹透了她单薄的卫衣，激起一阵寒颤。

先前在读书会和与秦臻对话时精神不免有些紧绷，此刻骤然放松，疲惫感与寒意一同席卷而来。

回到宿舍时，她只觉得喉咙干痒，脑袋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昏沉沉的。

她只当是累了，想着睡一觉就好。

洗漱时，温热的水流暂时驱散了部分不适，但一躺下，那点侥幸便消失了。鼻塞让她呼吸不畅，不得不微微张着嘴，睡眠变得浅而断续。

第二天醒来，不适感并未减轻，反而添了点头重脚轻。

她看着镜中脸色有些苍白的自己，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取消约会，但想到已经答应了秦臻，临时变卦似乎更失礼，最终还是强打起精神出了门。

下午的咖啡馆阳光明媚，与昨晚的冷冽截然不同。

秦臻早已到了，选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面前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她今天穿着驼色的高领毛衣，显得知性又温柔。

“给你点了拿铁，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秦臻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笑容一如既往地得体。

“谢谢。”江南清低声道谢，双手捧住温热的杯壁，汲取着那点暖意。

咖啡的香气氤氲开来，却没能完全驱散她身体内部隐隐透出的寒意。

电影院里灯光暗下。

正如秦臻所说，影片节奏舒缓，画面构图极具诗意。

秦臻看得投入，偶尔会倾过身，用气音在她耳边点评一两个精妙的镜头或隐喻。

江南清尽力集中精神，但影厅内偏低的空调冷气，仿佛化作细小的冰针，悄无声息地扎进她的关节。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将自己缩了缩。

影片的后半段，剧情愈发引人入胜，秦臻完全沉浸其中，而江南清的注意力却开始被自己越来越明显的鼻塞和喉咙的肿痛感分散。

从电影院出来，重返秋日的天光下，江南清非但没有感到暖和，反而觉得那点阳光虚浮无力，周身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冰冷的罩子包裹着，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电影很棒，不是吗？那个长镜头的运用……”秦臻依旧沉浸在观影的余韵里，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感受。

“嗯，很棒。”江南清点头附和，声音却比来时更沙哑了些，带着无法掩饰的鼻音。

她努力想表现得正常，但生理上的不适让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秦臻似乎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可能……有点着凉了，没关系。”江南清勉强笑了笑，不欲多言。

秦臻体贴地没再追问，将她送到宿舍楼下，叮嘱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晚上回到宿舍，堤坝彻底决口。

不适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清鼻涕止不住地流，额头也摸上去有些烫手。

“清清，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

连眠最先发现她的异样，放下书，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温热，立刻关切地递过温水。

“好像……有点感冒。”江南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整个人蔫蔫地靠在椅子上，像被秋雨打湿、失了所有精神的叶子。

隋知晓和柳鸢也围了过来。

“哎呀，怎么搞的？昨晚着凉了？”隋知晓咋咋呼呼地翻箱倒柜，“我这儿有感冒冲剂！”

柳鸢则比较冷静：“先量个体温吧，看看有没有发烧。”

在室友们七嘴八舌的关怀和帮助下，江南清吃了药，用温水简单擦了擦身子，便早早爬上了床。

药物带来些许困意，但鼻塞和头晕让她睡得极不安稳，意识在浅眠与清醒间浮沉，梦境光怪陆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手机在枕边持续震动。勉强睁开干涩的眼睛，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有些刺眼。

是苏瑾发来的信息。

「明天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饭？我发现一家不错的浙菜馆，味道清淡，你应该会喜欢。」

字里行间是苏瑾式的、不动声色的体贴。

若是平时，江南清一定会因为这份惦记而心生雀跃，立刻回复。但此刻，她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脑袋昏沉得像一团浆糊，连抬起手指打字的力气都稀薄得可怜。

她不想让苏瑾担心，觉得自己麻烦，但又实在提不起精神编织一个合理的、不令人起疑的借口。

犹豫挣扎了片刻，她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只是语气尽力维持着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姐姐，我好像有点感冒了，明天可能去不了了……[小猫裹紧被子.jpg]」

信息发出去后，她几乎是立刻感到了脱力，将手机扔在一旁，准备继续对抗睡眠。

然而，没过几分钟，手机竟直接响了起来，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苏瑾”的名字，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江南清的心莫名一紧，下意识想挂掉，但听着室友还在发出动静声，愣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接通电话，将手机贴到耳边，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刚被吵醒的懵然，轻轻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苏瑾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也更柔软，像被夜色浸润过，带着一种穿透电波、直抵心间的关切：“怎么感冒了？严重吗？吃药了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却没有丝毫审问的意味，只有沉甸甸的担忧，像温暖的毯子将她包裹。

江南清下意识拢了拢被子，小声回答：“嗯……吃了室友给的药。”

在苏瑾熟悉的声音里，那份独自忍耐生病难受的委屈感仿佛找到了出口，不由自主地被放大了一些。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软糯，像找到了依靠的孩子，“就是有点头晕，鼻子不通气……难受。”

“昨晚着凉了？”苏瑾又问，语气依旧平和，像寻常聊天，却带着她特有的精准洞察力。

“可能……昨晚从读书会回来，风有点大，穿少了。”

江南清交代清楚，心脏却因为那句不完全真实的回答而微微加速跳动，下意识地省略了之后与秦臻看电影的部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递。

这两秒钟的静默，让江南清的心悬了起来。

随即，是苏瑾温柔的嗓音，声音里带着一种能让人无条件信服的力量。

“好好休息，盖好被子。如果明天早上还不见好，或者更难受了，立刻告诉我，不许硬撑，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去医院的……”江南清下意识地拒绝，不想兴师动众。

“听话。”

苏瑾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坚定，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拥有驱散所有不安与不适的魔力。

“……嗯。”

挣扎的念头在苏瑾温柔的强势下瞬间瓦解，江南清最终还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那早点睡，别玩手机了。”苏瑾最后叮嘱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好，姐姐晚安。”

挂断电话，江南清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柔软而微凉的枕头里，心里五味杂陈。

有生病带来的生理性难受，有被苏瑾如此紧张关怀的巨大温暖和安心，也交织着一丝因为隐瞒了部分行程而产生的、微妙的愧疚感。

而身体深处不断泛上来的寒意与不适，让她此刻格外、格外想念苏瑾身边那份令人安心的、带着清冷书卷气与沉稳木质香的气息。

那气息，比任何药物都更能让她感到平静。

她不知道的是，电话那头的苏瑾，放下手机后，并未立刻回到书桌前。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路灯光晕，微微蹙起了眉。

女孩那带着浓重鼻音的、虚弱又软糯的声音，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她心上，让她牵挂又心疼。

她静立片刻，转身走向客厅，打开药箱，就着灯光，仔细找出几样效果更好、副作用也更小的感冒药和退热贴，将它们放在了玄关柜上最显眼的位置，预备着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