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的夏天格外漫长,蝉鸣从早到晚不绝于耳,阳光把操场烤得发烫。宋知意和宋倾在篮球架下挥汗如雨,篮球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默契得不需要任何言语。
“哥,传球!”宋倾闪过防守,宋知意手中的球已应声而至。完美的弧线,三分入篮。
“漂亮!”两兄弟击掌,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宋知意十七岁,宋倾十六。他们相差仅一岁,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至少在父母离婚前是这样。
宋知意还记得小时候,宋倾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的样子。那时他们住在老城区,门前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宋知意总会放慢脚步,等那个跌跌撞撞的小身影追上他。母亲苏然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眼角弯成温柔的弧度。
“知意,照顾好弟弟。”
这句话,她说了十几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需要他照顾的弟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们分享同一副耳机,听着周杰伦和五月天;他们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漫画,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学;他们甚至发明了一套只有彼此懂的暗语,让父亲宋淮看得一头雾水。
宋淮。想到这个名字,宋知意的心沉了沉。
他们的父亲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在外是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在家却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他会因为一杯水放错了位置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兄弟俩考试成绩差一分而罚他们站一整晚。更多的时候,他会把矛头对准苏然,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这个为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女人。
“你们以后千万别像你爸。”有一次,宋倾在父亲发脾气后小声说。
宋知意只是揉了揉弟弟的头发,没有回答。
高中生活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宋知意高二,宋倾高一,在同一所学校的他们依然形影不离。宋知意是学生会主席,宋倾是篮球队新星;宋知意的作文总是被贴在公告栏里,宋倾的数学竞赛奖状贴满了家里一面墙。
老师们都说,宋家两兄弟是那所高中里最亮眼的风景。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这一切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天是期中考试后的周五,宋知意被班主任留下商量校庆活动,回家比平时晚了些。推开家门,异样的寂静让他心头一紧。没有晚饭的香味,没有电视的声音,只有父母卧室里传来的压抑争吵。
“我受够了,宋淮,我真的受够了。”母亲的声音嘶哑,像是哭了很久。
“你以为我很好受吗?工作压力这么大,回家还要看你的脸色!”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尖锐。
宋知意本能地想躲回自己房间,却听到了一句让他僵在原地的话:
“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知意。你和你那个宝贝儿子宋倾过去吧。”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宋知意扶着墙,才没让自己倒下。他听见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离婚?分开?他和宋倾?
不。这不可能。
他轻手轻脚地溜进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听见宋倾在隔壁房间哼歌,是周杰伦的新歌《彩虹》。弟弟还不知道,他们的世界即将分崩离析。
那天晚上,宋知意一夜未眠。
接下来的几周,家里的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表面上,一切如常。父亲照常上班,母亲照常做饭洗衣,宋倾照常缠着宋知意讲题、打球、打游戏。但宋知意能感觉到,父母之间已经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而母亲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不舍。
有一次,宋知意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母亲独自坐在客厅的黑暗中,肩膀微微颤抖。他几乎要走过去抱住她,问清楚这一切是不是一场噩梦。但他没有。他害怕一旦问出口,噩梦就会变成现实。
真相在一个雨夜终于爆发。
宋淮摔了一个花瓶,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苏然站在一片狼藉中,面无表情地说:“下周一就去办手续。我已经找好房子了,下周就带知意搬出去。”
“你想都别想!知意也是我的儿子!”
“那你问问他愿意跟谁?”苏然冷笑,“问问你儿子,他是愿意跟着一个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的父亲,还是愿意跟着我?”
宋知意站在房门口,看见宋倾站在对面,脸色苍白如纸。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宋知意看见弟弟眼中的震惊和恐惧。那一刻,他明白了——宋倾一直都不知道,父母的离婚会把他们分开。
那个周末是宋知意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天。他看着浑然不觉还在讨论新赛季NBA的弟弟,看着母亲默默地收拾行李,看着父亲阴沉着脸在书房里抽烟。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上,马上就要坠落。
周日晚上,宋倾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哥,妈为什么在收拾行李?她要去哪里?”宋倾闯进宋知意的房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知意抬起头,看着弟弟那双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眼睛。他想起小时候宋倾怕黑,总是爬到他床上和他一起睡;想起初中时他被同学欺负,宋倾二话不说就去找那人算账,结果两人一起被打得鼻青脸肿;想起高一那年他发烧住院,宋倾逃课来医院陪他,被父亲发现后罚跪了一晚上。
“倾倾,”他开口,声音干涩,“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宋倾乖乖坐下,眼神里满是信任和依赖。这一刻,宋知意几乎要放弃那个残忍的决定。但他知道,如果他不狠心,宋倾永远不会放手。而他们,注定要分开了。
“妈和爸要离婚了。”他说,每个字都像刀片一样割着他的喉咙,“我下周一就跟妈搬出去。”
宋倾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再到痛苦。“什么意思?你要搬走?去哪里?”
“不远。”宋知意撒谎道。实际上,母亲已经决定带他回老家,离这个城市上千公里。
“那我呢?”宋倾的声音很小,小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跟着爸。”宋知意强迫自己直视弟弟的眼睛,“这是我和妈商量好的。”
“你们商量好的?”宋倾站起来,声音开始发抖,“你们商量好了要把我丢下?丢给那个疯子?”
宋知意咬紧牙关。“爸不是疯子。”
“你明明知道他是!”宋倾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生气的时候会做什么!你就要这样丢下我?”
就是现在了,宋知意想。就是现在,他必须斩断这条纽带,否则他和宋倾都会痛苦一辈子。
他站起来,脸上挂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冷漠表情。
“说实话,宋倾,我早就受够你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从小到大,我走到哪你跟到哪,像条甩不掉的尾巴。我得照顾你,保护你,就因为你比我小一岁?现在终于可以摆脱你了,我求之不得。”
房间里一片死寂。宋倾的表情从愤怒变成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他轻声问。
“我说,我受够你了。”宋知意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仅刺向弟弟,也刺向自己,“没有你跟着,我会过得更好。所以别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我抛弃了你一样。这正好是个机会,我们都可以开始新生活。”
宋倾后退一步,撞在书桌上。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宋知意能看见那碎片洒了一地。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成功地让弟弟恨他了。
“我明白了。”宋倾说,声音冷得像冰,“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宋知意耸耸肩,转过身开始收拾书包,不让自己看见弟弟脸上的表情。他听见宋倾离开房间,轻轻关上门。那一声轻响,却比任何巨响都更震耳欲聋。
第二天,宋知意和母亲搬走了。走的时候,宋倾的房门紧闭。宋知意站在那道门前,久久无法迈步。他知道弟弟就在里面,可能正贴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他想敲门,想告诉弟弟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想给他一个拥抱,承诺他们永远都是兄弟。
但他没有。他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家在一个宋知意完全陌生的城市,小得多,也安静得多。他有了自己的房间,却没有了在隔壁哼歌的弟弟。在新学校,他依然是优等生,依然受欢迎,但他不再轻易对人微笑。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起宋倾,想起那个雨夜弟弟眼中的破碎。每一次回忆,都让他的心撕裂一次。
三个月后,宋知意忍不住给宋倾的邮箱发了封信。没有回应。
六个月后,他托共同的朋友打听宋倾的消息。朋友说,宋倾变了很多,变得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还经常和人打架。
一年后,宋知意偷偷回了趟老家。他站在宋倾放学必经的路上,看见弟弟一个人走着,耳机塞在耳朵里,眼神空洞。有个同学从后面追上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倾只是点点头,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那一刻,宋知意明白,他成功地让弟弟恨了他,也毁了那个曾经阳光开朗的男孩。
而最讽刺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爱。
因为那个雨夜,母亲哭着告诉他真相:“知意,我必须带你走。宋淮……他根本就不是人!他在投资创业,但是他失败了,失败了就拿我撒气,你们不在他一直在打我,甚至想要囚禁我。知意啊,我是净身出户,我没有那么多金钱和精力抚养两个孩子。我一直瞒着你们,但现在瞒不下去了。我不能把你留在那个男人身边,宋倾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点没错,但是妈妈熬不下去了,我希望阿倾不要恨我,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带走他。”
宋知意站在陌生的城市里,望着远方。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宋倾,告诉他一切真相。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们都需要在各自的战场上活下去。
而活下去,有时候比恨更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