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影湖一案的供词证据,早在谭璋将结案文书上呈萧时青过目的当晚,便入了刑部和大理寺归档落了封。
这桩说起来赚足了噱头的谋杀案,终究还是跟着丞相府的丧事一起息事宁人地封了棺下了葬。
谭璋惦记着前几日大理寺府衙门前的事,那时他没给付昀晖好脸,于是麻溜地赶着付家公子丧葬的尾巴,手抄了份鹤影湖一案的供词和结案文书,亲自去了丞相府。
彼时付家门前白绫带花的绸缎还大咧咧挂着,全府上下噤若寒蝉地忙活些琐事,愣是大气都不敢多出。
守门的侍从见了谭璋大理寺卿的牌子也未曾多拦他,开了门便招人引他进内院。
许是丧葬之事着实沾了几分晦气,谭璋从前厅到内院这一路,瞧见的都是些病殃殃的婆子丫鬟,期间他本想多嘴询问一两句,又教跟前领着路的小厮以丞相大人等候为由打断。
好不容易止了多管闲事的心思来到内院,又被人告知丞相大人思子心切久存伤怀一时发了急病,眼下不方便招待贵客。
嘴上说的是贵客,实则贵客一路赶来连口茶水都未喝上。
想来前几日,付家公子尸体都还未僵时他丞相大人便能老当益壮地将冤喊到摄政王的头上,怎样思量这人也绝不会这般脆弱。
抬眸朝着紧闭的房门上望了几眼,果真是一缕秋风都不肯放进去,或许是他来得不巧恰好赶上了。
他抱着怀里略微沉甸的匣子叹了口气:“既然丞相大人身体不适,那下官便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这结案文书下官给大人搁下……”
清脆的开门声教谭璋的话音戛然而止,门缝正中间伸出来一双修长的手,紧接着是两片云锦的衣袖,随即从里头不紧不慢迈出来个人。
“家父身体抱恙,有劳谭大人了。”这人迎着瑟瑟秋风挪到谭璋跟前煦煦然同他客套了一句。
此前京都满城风雨都源自“丞相大人死孩子”,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桩惊动了上头官员的血案结果上,谁也没有站出来提一句,丞相大人到底有几个孩子,又死的是哪个孩子。
如今被丞相大人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孩子一顿招呼,谭璋忽感睡梦未醒。
又想起前几日他在萧时青面前所说丞相大人留有余地的鱼死网破之举,此时脸上也有些发疼。
“本官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客套回了句话,谭璋才打量起面前这年轻人来。
此人面冠如玉、薄唇鼻挺,眉目间颇有几分付昀晖本人英姿。
早年间,他也听闻过世家之间流传下来的几桩风韵之事,其中有关这位丞相大人的几乎是占了一半。
听闻他年少时每每出门抬轿必须讲究是宝马香车,一来彰显世家贵胄的风范,二来方便招引玄武道上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掷果盈车,虽传闻中的模样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香果满车这样的稀罕事倒是未曾作假。
平白怀了那样的好面貌,似乎不伤姑娘心不作混佞事便是有所辜负,也就中年独上高楼、声名鹊起之后才威慑的无人再将当年当作谈资。
瞧着面前这付家郎,当年传闻也能零星窥想一二,他尚未开口便教付家郎出声打断。
“家父卧病之际同我提过鹤影湖一事的结案文书,原想亲自上门去取,却不料大人先来一步。”
那你爹有没有同你说过,这文书上门是他以官威压人得来的啊?
谭璋腹诽几句,抿了抿唇:“无碍,既文书已亲自送到公子手上,本官便告辞了。”
他拜礼欲走,付家郎却又出声道:“虽证词结文近在眼前,但在下还是想询问几句有关审案的事。”
身在丞相府,付家郎发话谭璋自然是不好直截推辞,顺着付家郎的意教他领到一处僻静内院,那醇香上等的好茶才端到他的面前。
谭璋抱起茶杯便小酌一口,先前的不满散了大半,整人放松得大有知无不尽的意思。
付家郎笑着替他添茶,半点大户公子的架子也没有,还语调儒雅地替谭璋打破了疑虑:“听闻大人也是近来才莅任大理寺卿一职,想必也是头一回接手这样牵涉深广的案子……”
谭璋放下杯盏:“身居要职不敢不重,无论如何,有关断案之事本官理应当明察秋毫。”他心细,时刻惦记着自己这正三品官职的来之不易,在外头哪怕是一杯好茶,也轻易不能蒙蔽他说出半句事端相关。
付家郎果然又笑了笑:“其实不瞒大人说,这桩案子的结果除开我嫡母和父亲大人不满,其他人皆是喜闻乐见的。”
谭璋抬眸:“案情无冤假错判,自然该喜闻乐见。”
付家郎摇摇头:“我兄长身为丞相府的嫡子,实则多年来一直占着名头丢人现眼罢了,大人出去打听打听就知晓,他活着的时候,背地里干过的腌臜事情不少。”
谭璋大有种横在丞相府内宅的明争暗斗之间会被人当枪使的感觉,顿时好茶也有些不服嘴了:“逝者已矣,既已然结案,本官对此事也再无多的心思,时候也不早了,本官就先行告辞。”
他才站起身,付家郎便笑盈盈地又出声道: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大人,这桩案子无论曲直与否,大人该得罪的人,又或者说旁人想教大人得罪的人,确实是已经教大人得罪了个彻底,大人难不成还真以为家父悲痛得不能自己,此时正卧病在床?”
谭璋心头一跳,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屈:“付公子何意?”
付家郎将谭璋茶杯里凉透的半杯茶水,径直泼在了院子地上,又重新往里添了热的进去,随即悠闲地冲谭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谭大人不必如此防备,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一般家中亲友都唤我二郎,倘若大人嫌弃,倒也可以直接唤我思谦。”
他这一番攀的当真亲近,谭璋差些就要教他这密友的嘴脸给带到沟里去:“本官软硬不吃,公子不如直接摆明来意。”
付思谦点头,放下手中的茶壶:“倘若大人是效忠摄政王殿下,不如好意帮我做个引荐?”
谭璋:“……”
引荐,就这?
付思谦自认为他提的并不是什么太为过分的要求,但瞧着谭璋一脸难以言喻的神色,深想又以为是自个尴尬的身份实在是令人生疑,便又解释道:
“我同他们不属一派,大人是明眼人也应该瞧得出来,我在府中并不讨喜,倘若此次不是因为我兄长辞世,恐怕还轮不到我在大人面前露脸。”
谭璋能大概明白他这嫡庶的处境,但又实在不解他这般的目的:“为何是殿下?”
付思谦:“因为先帝遗旨。”
谭璋:“你知晓你说的是什么吗?”
付思谦:“自然。”
谭璋觉得此刻头皮有些发麻,歪着头打量了周遭好几眼,确认是确实无人在侧,才敢低声问出口:“你要本官将你引荐给殿下,又跟先帝遗旨有何关联?”
付思谦皱了皱眉:“大人届时便会明了。”
谭璋一个头两个大:“你方才所说你不是丞相大人他们那一派,又是何意?”
付思谦眯了眯双眸:“劳烦大人将此话传回殿下耳中,自然能见分晓。”
谭璋:“……”
茶过三巡,这回不是谭璋这个贵客自个要从丞相府跑路的,反而是贵客问题太多被硬生生赶回去的。
大理寺一年到头难办一桩命案,平时是没什么机会把折子呈到景初宫教批奏折的人浪费心力的,所以夜里萧时青无意翻到“大理寺卿谭璋”这几个字时,还有些迟疑。
原以为是谢玉媜那桩案子这人还有不满,便先挑出来他的折子翻看,目光触及到里头明晃晃写着的“先帝遗旨”四个大字,他忽然狠狠皱了一下眉。
他原本只愿这偌大的朝廷没那么多处心积虑的巧合。
可是谁又由他做主呢。
连夜唤人吹灯布辇出了宫门,萧时青一路绕去了元熙世女府。
开门的老管事看见是熟人也懒得再拦了,直接放了萧时青进去里院,叮嘱一句“世女殿下歇下了”便再未多说。
显然萧时青此刻对着谢玉媜是没有什么耐心的,老管事的嘱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推开谢玉媜闭得严严实实的房门,揪着刚躺上榻的谢玉媜坐起来
粗暴的行径,和从放门口汩汩灌进来的寒风,将谢玉媜好不容易升起来的瞌睡碾得一点不剩,她强打起精神抬手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自个如今明面上成了瞎子。
感觉到面前萧时青风尘仆仆火急火燎的气息,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眼珠子教火气腌红了的模样,思来想去最近她也没作,便无辜地问道:“何事又惹着殿下了?”
萧时青松开她的衣服,咬牙切齿道:“你同付昀晖到底是什么干系?”
谢玉媜柔弱地笑了笑,左右言他道:“为何先前殿下待我不管不顾,如今却是暴戾相加,莫非先前那些不足以解恨?”
“你一早就知晓先帝遗旨上到底写了什么,也清楚付昀晖那个混蛋儿子那日出门会死是不是?”
谢玉媜虽生的是个灾星命,却到底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拿捏准了萧时青不会生出杀她的念头,半句都不作解释。
夜里秋风萧瑟,冻得她打了好几重颤:“殿下只手遮天,难不成还怕查不到么?”
萧时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故意的,还是你没得选?”
谢玉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若是说没得选,殿下会信我吗?”
萧时青沉默半晌,良久才答了一声。
谢玉媜迷迷糊糊的,临了也没听清他答的是会还是不会,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走了。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出自刘禹锡《浪淘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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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