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媜没料到自个冻了一夜便一病不起,更没料到名声在外的摄政王殿下会屈尊降贵地来大理寺这阴晦之地探看她一介病犯。
随意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她嘴角带出来一抹客套的笑意说:“殿下是怕我就这样死了太便宜我?”
萧时青知晓她向来不说好话,便冷冷开口:“你知道便好。”
谢玉媜真心实意一般冲他笑了笑:“其实殿下也不必这般忧心,这案子如今的局面一目了然,只要您大笔一挥直截下旨结案,一切迎刃而解。”
萧时青抬眸盯着她:“你就这样想死?”
谢玉媜偏过头,捋了捋身下打皱的被衾:
“近日殿下声名在外,想必这朝廷内外大小事宜,殿下也了然于胸,先帝在时待我多加袒护,承蒙恩泽逍遥数年,还教我平白混了个元熙世女的名头,享着无上殊荣,倚仗先帝声威坐吃等死,实则我这加封的章程根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听闻殿下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血洗京都内庭何等严苛,我自知为板上鱼肉,如何还能冲撞殿下自寻苦吃呢?”
萧时青算是听出来她这一出四两拨千斤借力使力,不自觉皱起眉头:“既然你这般替我着想,不如老实同我交代、先帝的殊荣为何不给旁人偏偏给了你?”
谢玉媜鼻尖的汤药味道萦萦涌动,她撇下笑脸:“殿下说笑了,先帝之意又岂是我等卑贱之人可揣摩的。”
萧时青端着药碗的手指暗暗收紧:“旁人都说你疯了,可我以为你精明得很。”
谢玉媜似笑非笑,抿唇未曾接话。
萧时青看着她那张波澜不惊的假模样气得脑仁生疼,心下有怒又奈她不能,只好伸手掐起谢玉媜下颔,生硬地抬起拿着的瓷碗,把汤药全都往她嘴里灌了进去。
谢玉媜反应不及,直接呛得猛咳不止,褐而发苦的汤药呛涌出来,沾了她满身。
她倒是也有几分爱讲究,随意捻起身边的帕子把脸鼻擦了个干净,还不忘笑脸盈盈地迎着萧时青不善的目光同他致歉:“是我愚笨,实在辜负了殿下一番好意。”
萧时青冷眼盯着她身上被汤药染得泛黄的里衣,并没有跟萧元则那个草包一样萌生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掐着谢玉媜下颚的手指分毫未松,他声色浅淡地命令着谢玉媜:“张嘴。”
谢玉媜像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的漂亮木偶,面上的笑意还未收起便乖乖听话分开了唇,任由萧时青将手中剩下的汤药接着灌进嘴里。
而后她又正儿八经冲萧时青道:“多谢殿下不吝照料。”
萧时青见她任人拿捏,随即冷哼一声起身将碗摔在一旁的小案上,拂袖转身时语气泛凉地问:“谢玉媜,你难道就从未做过噩梦么?”
话落他迈步出门头也未回。
谢玉媜出狱不过三盏茶的功夫,这头谭璋的结案文书尚且未落笔,摸到点风声的丞相大人付昀晖便整装上了门。
付氏一族世代事君,落到付昀晖这辈算是雏凤清声,先辈官职有大有小,唯他一人做到了正一品丞相的位置,辅佐了两代君王。
先帝还在世时内外大小事悉多数经他手操办,两人之间也从未出现过君臣嫌隙的隐患,相伴在侧效忠多年,无论朝中诸臣背地里有多眼红他的位置,任由使尽多少手段,也未曾成功将他从那孤寒之地拉下来过。
嘉平二十几年来他身居高位、承负先帝青睐,鲜少有人触着霉头不给他面子,如今萧时青这如同虚设的御弟一回京,便铁了心地只手遮天同他做对。
付昀晖前日忍着不满任由他包庇谢玉媜未跟他计较,如今三日已过,刑审尚且都没动真格,谢玉媜那个混不吝更是借着抱病的名头,去到了大理寺卿安排的好厢房里。
他家惨死的亲儿子的棺材板还放在屋里头等头七呢,那早该伏罪的谢玉媜倒是好生金贵。
于是在大理寺安插的眼线才将此事通报,他便赶着饭点来到了大理寺门前。
谭璋接到前门当差衙役的传话,放下笔起身前去迎接。
他出门见到付昀晖的时候,能担大局的摄政王殿下已然赶来现场对峙了。
谭璋依次拜完礼,悄悄摸摸站在了萧时青身后,装作不会说话的孙子。
大名鼎鼎的摄政王殿下果然如外头传得一般处变不惊,立在人前只字未言便已然将付昀晖盯得浑身不自在。
付昀晖是先耐不住了,不满道:“殿下准允谢玉媜出狱养病是为何意?”
萧时青侧首瞧了一旁的谭璋一眼,半分没留余地地将他给推了出去:“这桩案子谭大人已经结了,证谢玉媜清白无罪。”
谭璋一时有些后悔先前的轻率决定,心下悔意还未蔓延开来,又闻见顶头上司发话:“谭大人结案文书应当就等上批了罢。”
大字都还未写成一个的谭璋心里虚得发慌,顺了两口气才镇定回道:“回禀殿下,文书还尚未提上去……”
“不知谭大人是以何立的谢玉媜无罪?”付昀晖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谭璋下意识顿了一刹又瞥了萧时青一眼,振振有词道:
“下官先前仔细审问过当日鹤影湖畔所有围观者,但是他们的供词中,除了元熙世女谋害令郎之辞皆是一致之外,其他的细节几乎全然对不上,而且下官也遣人去打听过当日玄武道上世女出行之后发生了何事,虽中间两人确实起了些口角,但世女并没有杀害令郎。”
付昀晖闻言直直冷笑,故意抓着不放道:“世女?谢玉媜如今不过一介入狱罪犯,居然也能够教堂堂大理寺卿聊以尊称,那看来你谭璋审案程中也并非是没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谭璋皱起眉:“公堂之内,尚且有审理保留的供词以及人证笔录,倘若丞相大人信不过下官大可自行去验看。”
付昀晖自然知晓当着萧时青的面,他不可能扯谎,何况鹤影湖之案他心如明镜,如今嘴硬攀咬不过也是权宜之计罢了。
只是谢玉媜……他不明白为何这人作恶多端的名头都已然落实了,萧时青却还是不动声色,心下憋了一肚子闷气又道:
“谢玉媜若当真无罪,为何满京百姓皆想她死?谭大人受命任父母官,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谏言却选择视而不见?”
谭璋听出来他这是有意针对,瞬时也恼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下官今日以为丞相大人担不得首辅之任,丞相大人便真是担不得,便也要引咎辞官么?”
他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也并非是欠考虑,他知晓萧时青保谢玉媜的意思于是此刻便不管不顾了些:“丞相大人,凡事倘若皆可凭心而论,那是否也没有刑部和大理寺存在的必要了?”
付昀晖本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教萧时青抬手打断,差些一口浊气没上来。
“二位皆为北梁朝廷效力,不如都少说两句,”萧时青淡然地冲谭璋抬了抬下巴:
“既然丞相大人有疑,你便依照章程把供词证据都给他呈到跟前,丞相大人为国效力辅佐两任帝君,也不是那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又不分好歹的人,你怕是近日审案审得肝火旺盛了,明日下朝之后记得去尚医局领些黄芩降降火。”
谭璋对这出指桑骂槐暗自叫绝,又毕恭毕敬地冲萧时青拜礼。
付昀晖敢怒不敢直言,大袖一挥冷哼道:“犬子尚在丧期本官不便久留,还望谭大人改日将结案文书和审理供词一同送到府上来。”
谭璋当然说好,今日他同正一品的官员对峙丝毫没有输了气势,但他日指不定还要被人给穿什么样的小鞋,索性什么样的台阶他都接着便是,省得多生麻烦。
付昀晖一走,谭璋便感头皮发紧,跟前立着怵死人的萧时青,他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犹豫了半晌才冲萧时青说:“正是餐时,殿下不如留下用膳?”
此话甫一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就大理寺那些粗茶淡饭,他还妄想留住这位简直是大白日里做梦。
正等着萧时青开口回绝,哪知阴晴不定的摄政王殿下信信然便应下了。
谭璋揣摩了一番萧时青的意图,心下窘迫得实在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急赤白脸地请辞了。
萧时青当真没作妖就留下了,不过他转身就跑去了谢玉媜歇着的卧房。
他实则也搞不清楚这谢玉媜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再三探看的,虽先帝遗旨清清楚楚地记着要护她周全无忧,但倘若旁人实在投机取巧趁他不备要了谢玉媜的命,那也是命定她要遭此劫难。
寺庙枯坐数年虽六根未断,他倒也悟出了些自我清净的道理,上一辈欠下的无头之账又与他何干呢,况且这谢玉媜也并不讨喜……
倘若放在以前,他还是愿意承认的,但如今谢玉媜不知学了些什么歪文邪气,成了个一开口就教人生厌的性子,他实在难能生喜。
皱眉立在谢玉媜榻边,他盯着病容满面的谢玉媜,不自觉缓缓舒展了神色。
她应当真是病得不轻,他不过才出去一眨眼的时候便老老实实歇下了,远没有平时那般还要闹一阵的灵动鲜活。
俯身盯着谢玉媜平缓的唇角,终于不再见她那假意端出来的神情、萧时青不由得身心都松了一口气,随即鬼使神差地伸手出去,用拇指摩挲了两下谢玉媜瞧上去略显温柔的唇廓。
冰凉又柔软的触感教萧时青探火一般收回了手,他又紧紧皱起了眉头,盯了半天见她确实没醒才暗暗唤了一声谢玉媜的字。
“谢竹筠……”
“且莫扫,阶前雪”出自林逋《霜天晓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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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当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