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在新帝雷厉风行的整顿和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下,动荡的朝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虽暗流犹在,但表面已渐趋稳定。
京城戒严解除,市井恢复往来,只是茶楼酒肆间,关于那夜宫变、关于女帝登基的种种猜测与议论,仍是人们口中最炙热的话题。
齐瑛并未急着搬入历代皇帝居住的乾元宫,仍暂居在齐府,但每日出入宫禁,处理政务,已然是天下共主的姿态。
她手段果决,赏罚分明,既重用如李绍林、林知岳等拥护她的新锐,也并未一味清洗旧臣,只要能力尚可、愿意效忠,便酌情留用,甚至包括一些曾经依附东宫或中宫,但罪不至死的官员。
这份不同于司徒骞暴戾、也不同于老皇帝昏聩的务实与气度,让许多原本心怀忐忑的朝臣稍稍安下了心。
然而,安抚与怀柔之外,铁血与清算也必不可少。
这一日,处理完几桩紧急奏报,齐瑛搁下朱笔,对侍立一旁的吴尚道:“去天牢。”
吴尚如今已是女帝身边最受信赖的内侍总管,闻言心中了然,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按您的吩咐,司徒坤已单独关押,与……那边隔开了。”
齐瑛淡淡“嗯”了一声,起身,玄色绣金凤的常服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却带着迫人的威仪。
天牢深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
狱卒早已被清开,只有吴尚和两名心腹侍卫跟随。走到一间格外阴暗的囚室前,铁门被打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室内,只有墙角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一个身影蜷缩在铺着脏污稻草的角落,正是司徒坤。
他穿着囚服,上面沾满了污渍,曾经养尊处优的脸庞如今灰败不堪,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那条被司徒骞射伤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没有得到妥善治疗,只是胡乱包扎,脓血隐隐渗出,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听到动静,他迟钝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在接触到齐瑛的身影时,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牵动了伤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连痛呼都不敢大声。
齐瑛站在门口,并未踏入那污秽之地。
她抬手,用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掩住口鼻。
她打量着司徒坤这副凄惨狼狈的模样,轻叹一声,可那叹息里却听不出多少同情,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司徒坤,”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往日不学无术,软弱无能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司徒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恐惧地看着她。
“你的母后,李皇后,”齐瑛继续道,语气平缓却字字诛心,“她虽手段用尽,心思缜密,若论能力心性,未必不能真正母仪天下,甚至是自己登基称帝。可惜啊……”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司徒坤脸上:“可惜她一生心血,都耗费在了你这个废物儿子身上。为你筹谋,为你算计,甚至为你,不惜与虎谋皮,最终却落得个被司徒骞一箭穿心的下场,死不瞑目。”
“母后……母后……”司徒坤听到母亲,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更是狼狈。
他呜咽着,像个无助的孩子,“是我没用……是我害了母后……”
“是啊,是你没用。”齐瑛冷酷地接话,没有丝毫动容,“你懦弱,无能,毫无主见,只知依赖你母后。若非你如此不堪造就,李皇后或许不会行差踏错,至少,不会死得如此不值。”
她将手帕放回袖中,负手而立,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挺拔而孤绝:“这天下,纷扰太久,百姓受苦太多。司徒家的江山,从根子上已经烂了。老皇帝昏聩,太子暴戾,你……更是扶不起的阿斗。”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为了结束这乱局,为了天下百姓能得享太平……朕,不能留你性命。”
司徒坤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虽然知道自己下场不会好,但亲耳听到死亡宣判时,仍忍不住浑身剧颤。
“不,不要……齐姑娘……不,陛下!陛下饶命啊!”他挣扎着想爬过来求饶,却因断腿的剧痛而摔倒在地,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涕泪横流,“我,我可以出家为僧,也可以当个庶人。你把我发配边疆也行,我也从没想过去争什么皇位的啊!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然而,齐瑛只是冷漠看着他这涕泗横流的丑态,眼中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你死了,那些还对你司徒家抱有幻想的前朝遗老,才能彻底死心。”
她说完,不再多看地上那摊烂泥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囚室。
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司徒坤绝望的哀嚎和哭泣。
吴尚默默跟随在齐瑛身后,直到走出天牢那令人窒息的长廊,来到相对开阔的天地间,他才低声询问道:“陛下,那……司徒坤那边?”
齐瑛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虽然阴沉却比牢内明亮许多的天空,淡淡道:“给他留个全尸吧。”
“老奴明白。”吴尚躬身,随即招来一名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内侍迅速离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红木托盘回来,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条洁白的绫缎,以及一个精致的青瓷酒壶和一只同款酒杯。
吴尚亲自接过托盘,再次走向那间阴暗的囚室。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牢头亲自前来禀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启禀陛下,罪人司徒坤……已饮鸩身亡。”
齐瑛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吴尚立刻挥手示意牢头退下,转向正在批阅奏章的齐瑛。
迟疑片刻后,他还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现在司徒坤已死。却还有那……废太子司徒骞,他该如何处置为好?”
齐瑛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殷红的朱砂险些滴落在奏章上。
她抬起眼,眸中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
其中似乎有彻骨的厌恶,也有仿佛猎人看着落入陷阱、挣扎不休的猎物般的玩味。
司徒骞,这个她穿越而来就注定要面对的“世界男主”,这个害得原主凄惨而死、手上沾满无数鲜血的暴君,这个凭借所谓“天道”和“男主光环”一次次逃脱死劫,甚至至今仍可能怀有不切实际妄想的男人。
该怎么处置他好呢?
还有第三个名场面没来呢,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不然,她可是要少好多积分的。
她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司徒骞啊……”她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嘛……不急。”
她眼神幽深,仿佛已经看到了天牢最深处那个逐渐癫狂的身影,“等司徒坤的死讯传过去,想必他的反应,会很有趣。”
她看向吴尚,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继续‘关照’着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好过。朕要亲自去看看他,还能‘硬气’到几时。”
吴尚心中一凛,知道陛下对司徒骞的恨意远非司徒坤可比,这意思是要对他钝刀子割肉,慢慢折磨。
他立刻躬身:“老奴谨遵陛下旨意,定会让他……好好活着,等着陛下。”
齐瑛不再说话,重新拿起朱笔,蘸满了朱砂,在下份奏章上利落批下一个“准”字。
天牢的阴影似乎并未远离,反而随着她对司徒骞命运的安排,变得更加浓郁而深沉。
对于司徒骞而言,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而活着,才是真正无间地狱的开始。
而齐瑛,很乐意亲手为他开启这扇地狱之门。
……
处理完司徒坤的后事,又批阅了半晌奏章,齐瑛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
朝堂初定,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需她亲自过问,饶是她精力过人,也感到了些许疲惫。
她起身,对吴尚说:“我想出去走走,不必惊动旁人。”
吴尚会意,知道她这是要微服出宫,体察民情或是处理一些私事,只安排了几个身手矫健的暗卫远远跟着。
齐瑛换上了身寻常的青色布裙,悄然从侧门离开了皇宫。
她没有去繁华的街市,而是径直去了城东码头。
康柏的鱼货铺子依旧开着,只是如今生意似乎更好了些,铺面也扩大了些许。
此时,他正赤着上身,吆喝着伙计将新捕到的鱼搬上岸,额上汗水在夕阳下闪着光。
见到齐瑛走来,康柏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惊喜又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赶忙抓起搭在肩头的汗巾擦了擦手和胸膛,胡乱套上一件短褂,迎了上来:“姑娘……不,陛……您怎么来了?”
齐瑛看着他这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莞尔:“康二爷,不必多礼,还像以前一样叫我便好。”
康柏憨厚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最后还是没有直呼其名,只引着她到铺子后堂安静处坐下,亲自倒了碗凉茶。
“铺子生意不错。”
齐瑛环视一周,笑道。
“托……托您的福!”康柏搓着手,脸上是满足的光,“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心里也踏实。”
齐瑛点点头,切入正题:“康二爷,你于我有功,若非你当初在民间为我奔走,传递消息,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如今朝堂上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可愿入朝为官?虽未必是显赫高位,但一份安稳俸禄,总好过这风吹日晒的营生。”
康柏闻言,脸上露出明显的挣扎和不好意思,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大手,又看了看外面忙碌的伙计和熟悉的河面,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您的好意,康柏心领了!可我……我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就喜欢这河上的风,喜欢这自在的日子。让我去当官,穿着那束手束脚的官袍,对着那些之乎者也的大人,我怕我浑身不自在,万一不小心办错差事,还会给您丢脸。”
他顿了顿,眼神真诚:“我就想守着这铺子,打我的渔,过我的小日子。能帮到您,是我康柏的福分。以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也可以随时来……差人来找我。”
齐瑛看着他眼中对自由的向往和满足,心中了然,也并无不悦。
她本就欣赏康柏这份赤诚和知足,若真将他拘在朝堂,反而折了他的天性。
“好。”齐瑛温和道,“既然你选择留在民间,那便好好经营你的日子吧。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康柏立刻挺直腰板:“您请吩咐!”
“我记得你提过,你家小女颇有志向,想读书明理。”
齐瑛正色道:“宫中如今设了学堂,不仅教授皇子皇女,也遴选一些官宦子弟和民间聪慧女子入学。你若愿意,可将她送来,与众人一同听课学习,将来无论她想做什么,多些见识总是好的。”
康柏一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女儿要是能进宫读书,这是何等殊荣!
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磕头,被齐瑛眼疾手快拦住。
“康二爷,你不必如此!”
康柏还是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谢陛……谢谢姑娘!小女她……我一定让她好好学,绝不辜负您这份恩典!”
他声音洪亮,引得外面伙计都好奇地张望。
齐瑛赶紧把他拉起来,二人一起坐着闲聊。
离开康柏铺子后,齐瑛又去了司天监罗寿的府上。
罗寿听闻女帝亲至,慌得连官帽都戴歪了,一路小跑着出来迎接,然而见到齐瑛只是一身布衣打扮,顿时一愣,反应过来后随即就要撩袍下跪,行那三拜九叩的大礼。
“臣罗寿,叩见……”
他话未说完,膝盖还未沾地,齐瑛已上前一步,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
“罗大人,”齐瑛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在朝堂上说过,自朕始,即废除跪拜旧礼。此后君臣相见时,行揖手礼即可。”
她忽然换成调侃语气:“你这是又忘了呢,还是故意考验我呢?”
罗寿手臂被托住时已经想起来了,再听她这么说,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激动,连忙顺势站直,深深作了一揖:“臣……臣一时激动,忘了新规,请陛下恕罪!”
他抬头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帝,想起几年前她来找自己,献上“白虹贯日”之策时那睿智从容的模样,再到如今君临天下后的条条善举,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罗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只是顺路来看看,因为‘白虹贯日’,司天监近来的事务也更多了,辛苦你了。”
听她提到这里,罗寿忍不住嘿嘿一笑,拍马屁道:“那还是陛下你聪慧过人,一举多得,不然谁人会瞧得起我们司天监啊。”
齐瑛无语,但见他恢复了往日那副德行,心里还是很松快的。
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都是形单影只。
她可不想因为称帝,就失去了昔日这些好友。
二人乱七八糟的聊了好一通,直至黄昏之分,齐瑛才遗憾告辞离去。
然而,走着走着,她便不自觉地走向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暮色渐合,小巷幽深寂静,只有两旁院落里隐约传来的炊烟和笑语。
走到那座僻静小院的门口时,只见紫藤花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她尚未叩门,那扇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知岳站在门内,一身月白色的常服,仿佛早已算准了她会在这个时辰到来。
他白日里在朝堂上是沉稳干练的新晋官员,此刻卸下官袍,眉宇间却依旧带着那份书卷清气与历经磨难后的坚韧。
他看到门外的齐瑛,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如水般温柔的笑意缓缓漾开。
于是,齐瑛也笑了。
二人就这般,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对方。
没有言语,却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他知晓她日理万机的辛劳,懂得她铁腕之下的抱负与孤独。
她明白他恪尽职守的辅佐,也记得他在这小院中默默等待的执着。
夕阳的余晖为两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紫藤花的暗香在空气中浮动。
最终,林知岳侧身让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齐瑛抬步,踏入了院中。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小院里,松竹依旧,石几洁净,仿佛时光从未流逝,又仿佛一切都已经悄然改变。
许多未尽之语,都融在了这暮色四合的小院,与彼此默契的眼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