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训在周管家日渐麻木的眼神和朱瑾萱“哲学歪理”的顽强抵抗中,磕磕绊绊地推进了一周。就在朱瑾萱感觉自己快要被那些繁文缛节腌入味,灵魂即将出窍之际,秦淮安带来了通知——今天,她要去见秦夫人了。
前一秒还瘫在沙发上喊着“礼仪使我异化”的朱瑾萱,瞬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心脏没来由地开始加速跳动。之前的插科打诨、玩世不恭,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空,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她不是怕任务失败,而是怕那个视频里眼神破碎的美人阿姨,因她而受到更深的伤害。
“要见正主了……”她对着穿衣镜整理着身上那条周管家准备的、料子好得让她不敢用力呼吸的米白色连衣裙,内心OS疯狂刷屏,“美人阿姨,等会儿见到我,您可千万撑住啊!喜欢还是讨厌给个痛快话,别吓晕过去就行……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换此刻平安度过……”
周管家在一旁,最后一次检查她的仪容,从发丝到鞋尖,不容一丝瑕疵。他的语气依旧刻板,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绝对冰冷,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夫人心智敏感,喜静,厌恶突然的声响。她清醒的时间不定,认人的时候也……不多。如果她表现出任何抗拒、激动,或是恐惧,记住,不要强行靠近,立刻退出来,一切以夫人的情绪为重。明白吗?”
“明白,安全第一,忽悠……呃,安抚第二。”朱瑾萱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说完就想给自己嘴巴一下。怎么关键时刻,这本性就压不住呢!
周管家的嘴角似乎又抽搐了一下,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在前面。
走在秦家主宅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上,脚下昂贵柔软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昂贵的木质香薰和……淡淡药物混合的气息。这里极尽奢华,每一件摆设都价值连城,却冷清得像一座失去了声音的精美坟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在一扇虚掩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深色木门前,周管家停下了脚步。他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极其轻柔地、如同怕惊扰什么似的推开了房门,低声道:“夫人,您看……谁回来看您了?”
房间的光线被调得很暗,很柔和,厚重的丝绒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隙,让一缕微弱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一个穿着浅紫色丝绒睡袍的纤细身影背对着门口,蜷缩在窗边宽大的摇椅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没有生气的玉雕。
秦淮安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对朱瑾萱投来一个混合着鼓励、恳求与深深担忧的眼神。
朱瑾萱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周管家教导的那些属于“秦姝妍”的、那种轻柔、缓慢、仿佛踩在云端上的步伐从记忆库里调取出来,一步步走了进去。她感觉自己像个初次登台、提线还不太熟练的木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悬着一颗心,生怕哪一步走错,扯断了哪根维系平衡的脆弱丝线,满盘皆输。
她走到摇椅旁,距离温雅只有一步之遥。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和自己此刻相似的昂贵香氛,以及一丝更淡的、属于病弱的孱弱气息。她微微屈膝,让自己的高度与坐着的温雅持平,然后用一种她自己都觉得牙酸的、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轻轻唤道:“……妈妈?”
这声称呼出口的瞬间,她自己的心尖都跟着颤了一下。
摇椅上的女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她的动作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锈住了。
那张脸,与平板电脑上看到的并无二致,只是更苍白,更消瘦,脆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薄纸。她的眼睛很大,轮廓极美,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厚重灰尘,空洞、茫然,没有任何焦点,只是本能地循着声音来源。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朱瑾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死水。
朱瑾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冰冷的谷底。完了,没戏。人家根本不买账。自己这张脸,似乎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核弹”效果。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是现在立刻鞠躬道歉滚蛋比较体面,还是等秦叔叔开口辞退?
就在她内心小人已经开始默默收拾铺盖,准备灰溜溜打道回府的时候,温雅那空洞的目光,似乎在她脸部的某个轮廓上——或许是眉眼,或许是脸颊的线条——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死水般的、毫无波澜的眼底,极其微弱地、如同投入一颗微小石子的湖面,波动了一下。
然后,毫无征兆地,两行清泪就从温雅那双漂亮却无神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没有抽噎,只是安静地、源源不断地流着泪,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看到一点模糊光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孩子。
朱瑾萱彻底愣住了。按照剧本,她此刻应该继续说着那些精心设计好的、属于“秦姝妍”的、安抚的、带着愧疚和思念的台词。周管家甚至为她准备了三个不同情境下的开场白版本。可看着那无声却汹涌的泪水,她心里某个地方像被最细的针扎了一下,又酸又胀,所有预设的台词都在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去他的剧本!去他的人设!去他的豪门规矩!
几乎是出于一种未经思考的本能,她蹲下身,与坐着的温雅完全平视,然后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环抱住了这个仿佛下一秒就会在阳光下碎裂、消散的女人。
“没事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模仿来的、刻意的轻柔,而是她自己独有的、带着一种温暖和镇定力量的清亮嗓音,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没事了,我回来了。”
她没有说“我是姝妍”,她说的是“我回来了”。
这个拥抱,无关扮演,无关合约,只是一个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灵魂,对另一个在无尽黑暗中沉沦的痛苦灵魂,最直接、最原始的慰藉和牵引。
温雅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感到陌生和不知所措。随即,她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触碰到了水源,瘦弱得硌人的手臂缓缓抬起,带着一丝迟疑,然后猛地收紧,小心翼翼地,却又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回抱住了朱瑾萱,越抱越紧。她把脸深深埋进朱瑾萱的颈窝里,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单薄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朱瑾萱肩头的衣料。
一旁的秦淮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多少国内外顶尖的医生,多少赫赫有名的心理专家,用了多少方法,费了多少心血,都未能让雅雅有如此主动的、带着情感依赖和回应的举动。这个女孩……她甚至没有刻意去演!
周管家也微微动容,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放松了一瞬,他垂下目光,掩饰着内心的震动。
朱瑾萱就那么保持着蹲着的姿势,有些别扭,却稳稳地任由温雅抱着,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背脊,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美人阿姨好瘦啊,抱着都硌手,得多吃点有营养的……这香水味儿挺好闻,就是有点沉,闻久了头晕……哎呦,腿麻了腿麻了……坚持住朱瑾萱,考验你核心力量的时候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温雅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慢慢平稳了一些,抱着她的力道稍稍松开,但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攥着朱瑾萱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怕一松手,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依托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她抬起头,看着朱瑾萱,眼泪止住了,眼神虽然依旧有些涣散,不像正常人那般清明,但之前那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灰色里,似乎被强行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名为“生机”的亮光。
秦淮安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试探着问:“雅雅,你……你认出女儿了,是吗?她是姝妍,她回来了……”
温雅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朱瑾萱身上。她看着朱瑾萱,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冷。”
朱瑾萱立刻反应过来,反手握住她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的手,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属于朱瑾萱本人的标志性笑容,声音清脆而充满活力:“妈,手这么凉?我帮您拿个毯子?或者咱们去窗边晒晒太阳?今天外面太阳可好了,暖洋洋的,比待在屋里当蘑菇强多啦!”
她这活泼得过分的语气,与“秦姝妍”该有的温婉、沉静截然不同,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跳脱。
周管家脸色微变,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提醒她注意分寸。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温雅看着朱瑾萱那明媚得几乎有些刺眼的笑容,空洞的眼睛眨了眨,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或不适,反而顺着朱瑾萱搀扶的力道,微微点了点头,任由朱瑾萱将她从摇椅上扶起来,慢慢走向那缕阳光。
那一刻,朱瑾萱心里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
“原来如此。”她心想,看着温雅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她依旧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秦阿姨需要的,或许根本不是一个完美的、活在过去的影子。她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炽热的、能不顾一切把她从那个冰冷黑暗世界里拽出来的人。”
而她朱瑾萱,别的不敢说,在“努力活着”和“发光发热”这方面,绝对是专业级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