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的静默仅仅维持了令人忐忑的一周。这一周里,姜榆像一只徘徊在蛛网边缘的飞虫,任何一丝脑海中的异样都让她心惊肉跳,那短暂的宁静并非解脱,反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不断积聚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她试图将自己彻底埋首于繁重的学业之中,解剖图谱、药理公式、病理机制……那些复杂而严谨的知识构成了她临时的避难所。然而,沈沉桉那份无处不在、如同实质般萦绕的注视,却总能轻易穿透这层脆弱的屏障。
他不再频繁出现在她面前,但那种被锁定、被观察的感觉却从未消失。他像是在黑暗丛林中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一个确切的信号,或者一个最佳的出击时机,这份沉默的等待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心慌意乱。
这天的药理学课程,讲台上教授正以清晰的逻辑剖析着肾上腺素能受体激动剂的临床应用,幻灯片上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作用通路图交替闪烁。姜榆坐在靠窗的位置,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试图驱散她心底的寒意。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教授的讲解上,笔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点。
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强横、带着绝对主宰意味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猛地铐住了她全部思维!
【核心程序遭遇未知干扰!逻辑回路产生冗余熵增!启动一级应急协议!】
【警告:宿主行为模式持续严重偏离主线,世界线收束力减弱,系统稳定性受损!】
【强制执行:认知纠正与行为引导程序!覆盖宿主当前主观意愿!】
冰冷的电子音不再是提示或警告,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蛮横的强制力,如同最高指令般轰击着她的意识核心!
姜榆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瞬间抛入了冰海深处,所有的思维运转变得凝滞而艰难,一股强大的、完全外来的意志正在以压倒性的优势强行压制她的自我,试图粗暴地接管她的语言中枢和精细运动神经!
她心中警铃大作,灵魂在深处拼命呐喊、抵抗,像被困在琥珀中的昆虫般挣扎。但那股无形的力量如同不断收紧的合金丝网,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要精神分裂。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指在笔记本的空白处不受控制地划动,写下的不再是课堂笔记,而是一些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扭曲的符号和杂乱无章的线条。
这种对身体失去控制、意志被强行扭曲的感觉,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毛骨悚然,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后背的薄衫。
就在她与体内那股可怕的强制力进行着无声却无比艰难的激烈抗衡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沈沉桉不知何时,已然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室的后门。
他姿态看似闲适地倚靠着门框,双臂环抱,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精准定位的鹰隼,穿透大半个教室熙攘的学生和晃动的光影,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她。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瞬间变得僵硬的脊背线条,看到了她额角迅速渗出的、在阳光下闪着不正常亮光的细密冷汗,看到了她按在桌面上、因为极力抵抗无形压迫而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那里面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玩味或好奇的探究,而是某种近乎确定的、带着洞察一切的冷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都要久,仿佛在读取某种只有他才能破译的、由痛苦和挣扎写就的密码。
他甚至注意到了她笔记本上那些无意识划下的、毫无意义的涂鸦,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叮铃铃——”
下课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带来了一丝短暂的赦令。系统的强制力似乎随着课程结束、环境变动而稍有松动,如同潮水般略微退去,但姜榆知道,它绝没有离开,而是像一条潜伏在意识暗处的毒蛇,收敛了獠牙,等待着下一个指令的时机。
她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踉跄着收拾好桌面上散乱的书本和那本画满了诡异符号的笔记本,随着喧闹起来的人流,脚步虚浮地挪出教室。双腿依然软得厉害,刚才那场发生在意识深处的、无声的抗争,消耗了她太多的心神和体力。
沈沉桉依旧等在原地,身姿挺拔,与周围匆忙的学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见她出来,他便迈开步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却始终无法摆脱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但那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如同实质的阴影,紧紧笼罩着她,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他今天的穿着很随意,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针织衫,衬得他肩线平直,身形愈发挺拔,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冷静,却丝毫未因休闲的装扮而减少。
姜榆内心充满了想要逃离的冲动,想要立刻避开他,躲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找到的角落。然而,身体的极度虚弱和脑海中那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的系统,让她连加快脚步都显得困难。
她下意识地选择了人流量相对较少的图书馆方向,试图在那片象征着知识与理性的寂静领域中,寻找一个可以让她暂时喘息、舔舐伤口的角落。
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一侧高大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短短、斑驳陆离的光影,她的脚步踩在这些光斑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怀中的书本也前所未有地沉重。
就在她的脚踏上图书馆门前那最后几级冰凉的石阶时,那股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强制力,再次如同淬了毒的冰锥般,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检测到关键目标持续接近!环境判定:适合触发交互!执行预设高阶交互模板!】
【指令:精确表达关切,极致展现柔弱依赖状态,引导目标至预设静谧独处地点!】
不!住手!姜榆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叫和呐喊,但她的声带、她的面部肌肉,仿佛刹那间不再属于她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停顿下来,转过身,面向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沈沉桉。脸上所有的微表情被强行抹去,然后自动浮现出一个精心计算过的、混合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怯懦与一丝楚楚可怜的无助表情。
这个表情是如此的标准,如此的“完美”,完美得就像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精致玩偶,每一个弧度都精准到位,却也因此彻底丧失了活人的生气,只余下令人心底发寒的虚假。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嘴巴张开,用一种她本人极其厌恶的、带着细微颤音和全然依赖的语调,说出了完全违背她此刻真实心境的、系统设定好的台词:“沉桉哥……我……我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好晕……眼前也有些发花……你能……能陪我去那边休息一下吗?”
她一边说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一边抬起来,指向了图书馆侧面一个被浓密树荫遮掩、相对僻静无人的休息区。
她的眼神里,是被系统强行注入的、量杯般精确的祈求与慌乱,甚至还在眼角逼真地逼出了些许生理性的湿润泪意。
这一切的表演都堪称天衣无缝,足以以假乱真,却与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屈辱不甘形成了无比尖锐、可悲的对比。
这话语,这神态,完美复刻了旧日姜榆的风格,是系统数据库里关于“柔弱青梅”最经典、最标准的模板!每一个音调的微弱起伏,每一个眼神的流转方向,甚至嘴角那向下撇的微小弧度,都像是经过海量数据分析和优化后呈现出的最佳“作品”。
说完这句话,姜榆的内心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屈辱。她看着沈沉桉,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心态,绝望地等待着他可能会露出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关切,或者被这副假象所迷惑的神情。
她甚至卑劣地、矛盾地希望他能够被欺骗过去,这样至少证明她的表演是成功的,证明她在这令人绝望的境地中,尚且还保留着一丝对局面的微弱掌控力。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沈沉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光学扫描仪,在她那张努力表演着柔弱、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眼底深处那惊惶与剧烈抗拒的脸上来回巡视。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丝存在于完美表情下的、极其不协调的灵魂战栗,看到了那隐藏在标准模板后面的、真实灵魂的痛苦挣扎。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多余的波动,既没有流露出寻常人该有的关切,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耐与厌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他非但没有如系统预想的那样上前扶住她,反而微微眯起了那双深邃的眼眸,线条优美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仿佛凝结着寒霜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了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甚至,还带着一种被这种拙劣而刻意的伎俩所冒犯到的、隐隐的不悦。
他没有回应她那听起来合情合理、足以激起任何男性保护欲的请求,而是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地直接越过了她,目标明确地走向图书馆那扇厚重而古朴的实木大门。
他的动作流畅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同时,用一种清晰、平静,却足以让她字字听清,也仿佛能穿透她脑海深处那片混乱嘈杂空间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
“头晕?眼前发花?”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那就更该去个足够安静、光线稳定的地方,好好‘谈谈’。”
“吱呀——”一声,他推开了图书馆厚重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油墨和淡淡樟脑丸气味的、凉爽而沉静的空气涌出。
他侧过身,目光沉静如水地看向依然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的她。逆着图书馆内相对昏暗的光线,他挺拔的身形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场无聊的表演,该到此为止了。
“至于你脑子里那个,喋喋不休、试图操控一切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洞穿一切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这种持续不断的拙劣表演所彻底激怒的冷意,
“让它安静点。现在,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
姜榆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
秋日午后的暖阳依旧慷慨地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急速蔓延,瞬间席卷了全身,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他知道了!
他不仅清晰地知道那个“系统”的存在!
他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系统此刻正在如何强行控制着她的一言一行!
而他话语里那份毫不掩饰的、对“系统”(那个东西)的极端厌烦和对“真实姜榆”(你)的着重强调,像一把千钧重锤,狠狠地、彻底地砸碎了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所有侥幸心理和脆弱伪装。长期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在这一刻被无情地、彻底地撕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不堪一击的真相。
脑海中的系统强制指令,因为这番直接而尖锐的挑衅,再次发出了尖锐而混乱的不甘杂音,它似乎愤怒于被直接点破和蔑视,试图再次加强控制力度,让她说出更多符合剧本的辩解或是哀求的话语。
但那指令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电流干扰般的滋滋声,仿佛其运行信号受到了某种强大而无形的外力场强烈干扰,在那男人所散发出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压制下,显得徒劳而外强中干。
逃不掉了。
姜榆看着沈沉桉站在图书馆门口那逆光的高大身影,如同看着一个早已注定的、无法回避的最终审判。
她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下涌到喉咙口的哽咽和遍布全身的、无法抑制的战栗,迈动着如同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一步,又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走向那扇仿佛通往命运最终转折点的、幽深的大门。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感觉像是在挣脱无数缠绕在身上的、无形的丝线。
猎人的网,在这一刻,已然清晰地落下,彻底收紧。图书馆内部那安静而略带凉意的空气,与外面阳光下的喧嚣恍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正一步步地、无可回头地走向这场早已注定、无法避免的终极对峙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