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次近乎对峙的谈话之后,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杂音。
姜榆脑海中持续数月之久的系统嗡鸣与尖锐警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真空的绝对寂静。
这种寂静起初带来的是强烈的不适应,如同一个长期戴着镣铐行走的人突然被卸去所有束缚,反而有些不会走路了。
她总是下意识地停顿,确认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是否完全源于本心,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呼吸是否真的不再受到无形力量的监视。
就像刚从深海浮出水面的人,需要反复确认空气的真实,才能敢大口呼吸。但几天过去,当指尖触碰到书本时的专注、听到急救车鸣笛时的本能警觉、甚至只是望着窗外流云时的松弛,都清晰地告诉她——这份自由是真实不虚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轻盈感包裹了她,仿佛长久以来压在肩背的巨石被彻底移开,她终于可以纯粹地思考,纯粹地感受,纯粹地做自己。
然而,这份自由的甜蜜如同清晨的露珠,稍纵即逝,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忧虑,像潮水般漫过心防。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系统的休眠绝不意味着终结。那更像是一头被暂时击退的凶兽,蛰伏在意识的暗处,舔舐着被沈沉桉的力量撕裂的伤口,默默积蓄着力量,随时可能以更狂暴、更不可控的姿态反扑。
沈沉桉的介入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他斩断了她身上的无形丝线,让她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却也让她彻底暴露在制定这些规则的更高维度的注视之下。
她就像一个擅自改写剧本的演员,虽然暂时逃离了舞台,却终究逃不过幕后操盘者的视线。
继续留在他身边,风险太高。一旦系统修复完成,很可能会因为她之前的反抗和“背叛”进行更残酷的惩罚——或许是更彻底的意识抹杀,或许是更极端的行为操控。而更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贪恋起那份不该属于她的温暖与庇护。
那个在图书馆里,他俯身逼近的瞬间,他指尖停留在她唇瓣的灼热温度,仿佛还残留在皮肤表层,每次回想都能引发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呼吸交织时带来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味,至今还萦绕在记忆里;还有他眼底深处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暗流,那里面有愤怒,有心疼,有势在必得的笃定,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温柔……
所有这些细节,都在她冰封已久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并且有逐渐扩大、演变成惊涛骇浪的趋势。
她害怕,怕再在他身边待下去,这份依赖会彻底冲垮她挣脱命运牢笼的决心和勇气;怕自己会沉溺在这份危险的温暖里,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她本该拥有的、不被操控的人生。
逃离,必须逃离。在系统恢复之前,在沈沉桉布下的无形之网彻底收拢、让她无处可遁之前,在她自己……彻底迷失在这份禁忌的情感里之前。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医学院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一张色彩鲜明的巨幅海报吸引了她的目光——“无国界医生组织预备成员招募暨国际医疗援助项目”。
项目地点是某个刚刚经历战火、百废待兴的北非国家,那里基础设施残破,疾病肆虐,急需儿科医生以及擅长处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专业人员,项目期至少一年。
就是它了。姜榆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地理上的距离足够遥远,横跨半个地球的距离,足以形成一个物理屏障,让可能恢复的系统难以精准定位和施加影响。
当地复杂的环境,混乱的局势,也能为她提供一定程度的隐蔽性,让她像一粒沙融入沙漠,不被轻易找到。
而最重要的是,这项工作的性质——深入最需要帮助的地区,用她的医术去减轻痛苦,去拯救生命——这正是她作为一名医生灵魂深处最纯粹的追求,是她穿越到这个被系统操控的世界以来,一直渴望却无法触及的道路。
在那里,她不再是“姜榆”这个被设定好的角色,不再是沈沉桉的“白月光”,她只是一名医生,一名用专业能力实现自我价值的医生。
申请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她无可指摘的专业成绩,让面试官眼前一亮;流畅的英语和法语能力——这是她穿越前就掌握的技能,如今被她谨慎地归结为过人的语言天赋和刻苦自学——让她在沟通能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还有在急救社积累的丰富实践经验,以及面对模拟突发事件时展现出的惊人冷静,都让她在众多优秀的申请者中脱颖而出。
面试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进行。面试官是一位眼神锐利、气质干练的中年女医生,姓陈,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资深成员,肩章上代表着无国界医生的蓝色十字标识显得格外庄严。
“姜榆同学,你的专业素养毋庸置疑。”陈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但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你身上某种超越年龄的坚定,或者说……一种经历过巨大压力后的沉淀感。”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那里的条件远超你想象的艰苦,缺水缺电是常态,食物单调匮乏,甚至可能伴随着武装冲突的不可预知的危险。你还这么年轻,有大好的前途,真的准备好了吗?准备好离开舒适区,去面对真正的、残酷的战场了吗?”
姜榆抬起眼,迎上陈医生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医生,我一直相信,医生的价值不在于身处多么优越的环境,而在于能否在关键时刻为患者带来希望。我从学医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那里的人们需要医生,需要帮助,我相信我准备好了。”
她的话语不华丽,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诚。陈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最终,在评估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欢迎加入,姜医生。”
拿到正式录用通知和行程安排的那天晚上,姜榆在宿舍里开始了悄无声息的整理。
行李非常简单,几套便于行动的耐磨衣物,塞得满满当当的专业书籍和研究笔记,还有一个配备了基本手术器械和常用药品的便携式医疗包——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底气。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书桌上那支钢笔时,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了。那是一支设计精致的钢笔,笔身上镶嵌着细碎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芒,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带着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她记得,这是沈沉桉在她这个身份的生日时送的礼物。那天,他把笔递过来时,脸上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手送出的一件普通物品,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这支笔,象征着那个她一直试图扮演却始终格格不入的世界——那个精致、浮华,却充满了束缚的世界。她曾想过把它扔掉,或者留在宿舍里,当作这段荒诞经历的遗弃品。
然而,她的指尖在笔身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感受着冰冷金属下的细腻纹路,最终,还是将它轻轻放进了行李箱最内侧的夹层里。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纪念,纪念这段充满挣扎与伪装的旅程,纪念那个曾在黑暗中为她劈开一道缝隙的人,仅此而已。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决定,包括这具身体名义上的父母——他们对这个“女儿”向来疏离,或许她的离开,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唯一需要告别的,似乎只有沈沉桉。
但她不敢当面告诉他,甚至不敢给他发一条私人信息。她怕自己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到他的眼神,所有的决心都会土崩瓦解。
于是,在那个飞往北非的航班起飞前夜,姜榆坐在机场候机楼的椅子上,连接了公共网络,给沈沉桉的邮箱发送了一封措辞极其严谨、冷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的邮件。
邮件内容很短:“沈先生,感谢您这段时日以来的诸多照顾。本人有幸获得一个极其珍贵的参与国际医疗援助项目的机会,需即刻动身前往项目地,归期未定。前路漫漫,各自珍重,无需挂念。姜榆敬上。”
每一个字,都是她反复斟酌后写下的,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词语,努力维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鼠标点击发送键的瞬间,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手心里沁出了冰凉的薄汗。
她知道,那个男人从来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她无法预测这封邮件会引发怎样的波澜。或许他会愤怒,或许他会不屑一顾,或许他会立刻动用所有力量找到她。但箭已离弦,她没有回头路了。
发送完邮件,她关掉电脑,将其塞进背包里,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机场的广播声、脚步声、行李滚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的背景音,可她的心里,却一片空旷。
她想起了沈沉桉在图书馆里说的那句话:“从今往后,做你自己就好。其他的,交给我。”那时,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几乎要溺毙在那份突如其来的安全感里。可她不能,她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再次交到别人手里,哪怕那个人是沈沉桉。
翌日清晨,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整个城市还沉浸在最后的睡梦之中,只有零星的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空气里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冷。一辆普通的出租车载着姜榆,悄无声息地驶向国际机场。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的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下的樱花树、甚至是她曾和沈沉桉擦肩而过的路口……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模糊、缩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姜榆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感受着与这座承载了她太多挣扎与伪装的城市的最终告别。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手背上,带着一丝温热的凉意。这不是懦弱的泪,而是告别过去的仪式,是迎接新生的决心。
就在她乘坐的航班挣脱地心引力,冲上万米高空,朝着遥远而陌生的非洲大陆疾驰而去的同时,沈沉桉放在他那间顶级公寓书房桌面的私人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他刚刚结束一个持续到凌晨的跨洋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底布满了淡淡的红血丝,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没有丝毫浑浊。他随手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点开了那封邮件。发件人地址是陌生的公共邮箱,可发件人姓名栏里的“姜榆”两个字,却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邮件内容极其简短,他一眼便扫完了全文。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窗外传来的轻微风声都清晰可闻。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读到了一则无关紧要的新闻,可握着手机的右手,指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森白的颜色,青筋隐隐凸起。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像是凝聚了一场即将席卷一切的暴风雪,冰冷的寒意从眼底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冻结。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俯瞰着脚下这座正在晨曦中逐渐苏醒的城市。远处的天际线泛起淡淡的金色,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勾勒出温暖的轮廓。可这温暖,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几天前,那个女孩还在他的面前,泪水涟涟,眼神里满是无助与依赖。他以为,他已经为她撑起了一片安全的天空,以为她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面对那个该死的系统。可他没想到,她竟然选择了逃离,选择了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与愤怒。他给了她信任,给了她承诺,甚至愿意为她对抗那个未知的、强大的系统,可她却用这样一种方式,轻易地否定了他所有的付出。
良久,他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另一部造型特殊的加密通讯器,按下了一个单键直通的快捷键。通讯器接通的瞬间,他的声音透过线路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却蕴含着足以让空气凝结的压力:“查。”
一个字,简洁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姜榆。”沈沉桉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窗外遥远的天际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架航班划过云层留下的淡淡痕迹,“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全球范围内。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要知道她精确的落地坐标和最终目的地。”
“明白,沈先生。我们立刻启动全球追踪系统,一定在规定时间内给您答复。”
“嗯。”他应了一声,直接挂断了通讯。
结束这通短暂的通话后,沈沉桉依旧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通讯器冰冷的外壳。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姜榆的情景,那时的她,还在扮演着那个柔弱天真的青梅竹马,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疏离。
他被这种矛盾吸引,开始关注她,观察她。他看着她在实验室里专注操作的样子,看着她在急救社里冷静处理伤口的样子,看着她在面对系统控制时痛苦挣扎的样子……每一个瞬间,都让他更加确定,这个女孩,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坚强、要耀眼。
他承认,他对她动了心。这份心动,无关系统设定的“白月光”身份,无关她的外貌或家世,只是因为她是姜榆——那个在绝境中挣扎,却从未放弃过自我的姜榆。他想保护她,想让她摆脱系统的控制,想让她真正地做自己。可他没想到,他的保护,竟然成了她逃离的理由。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还有一丝被冒犯后的偏执:“躲?”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像是在对那个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孩下战书,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阿榆,你难道不知道,只要我想,这个世界……其实很小吗?”
他不会允许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她是他认定的人,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把她找回来。他会让她明白,逃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猎人的搜寻网,已经无声地撒向了全球。这场跨越大陆与海洋的博弈,在她起飞的这一刻,正式拉开了序幕。她奔赴她选择的战场,去践行医者的誓言;而他,将奔赴他的战场,去追回他认定的人。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上立刻跳出了无数条数据和信息。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眼神锐利而专注。二十四小时,他有的是耐心和能力,等到那个女孩的消息。
而此刻,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姜榆正靠在窗边,望着窗外一片蔚蓝的天空。云层在脚下翻滚,像一片柔软的白色海洋。她不知道,一场跨越半个地球的追寻,已经悄然开始。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要为自己而活,要用自己的医术,在那个陌生的土地上,书写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只是,每当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沉桉的脸庞,浮现出他在图书馆里说的那句话:“从今往后,做你自己就好。其他的,交给我。”心脏的位置,总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让她忍不住想,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但她很快便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驱散。既然已经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她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