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班主又是什么人?走南闯北的,能看不出此时的孙建飞上不上,下不下的窘困吗。
就光是孙建飞那太阳穴涨起的青筋,他就知道金狸花的危机解除了一大半,他趁着热乎,紧忙上前拉住孙建飞的袖口,受怕担惊呼道:“孙爷-孙爷?”
孙建飞勉勉强地侧头,金班主紧忙说:“孙爷啊,你赶紧走吧,这火怕是大得很,天又黑,路又看不真切,现在不走一会儿更走不了。”说完,又很悬心地朝着双金高喊道:“你俩楞着干嘛?那帘子后头都是吃饭的家伙,没了他们我们靠什么营生?还不快去救行头!”
双金得了金班主令,立马转身朝着帘后方去。
然后金班主转回身子,也没管孙建飞乐不乐意,拉住他的袖口,直接往外头走,在小跑。“孙爷啊,快点儿,这味道越来越大,你赶紧离开。”
还差三两步就到了门口,金班主卯着力度向前拉着孙建飞的手,接着回身扯上住他整个手臂,往前一带,大力地推着孙建飞的肩头,喊:“孙爷——快走,往右,那边是河。”
那眼神,那叫喊,攒眉苦脸的鼻子眼睛都揪在一起了,全是担忧。而孙建飞呢?连头都没回,冲着右边就跑去。
刘大庆跑的是左边。
别看这俩人肥头大耳的,逃起命来,一点都不含糊。
乱世道就是洼陷里臭虫的养分。
乱世道专门滋生这群酒囊饭袋,土鸡瓦狗,腐儒和市井无赖。而那些真正的娇子,却到处窜逃,亡命。何其悲哀!
孙建飞脚底生烟越跑越远,金班主即刻收拢了挤眉弄眼的表情,支起了腰身,转身向着后台跑,边喊:“金娇奴,金狸花,不要了都不要了,出来!快出来。”
听到叫唤,双金把手上的东西一扔,掀帘跑出去。见金班主正朝着他们俩奔来,大力地挥着手,示意他们俩往门口跑。金娇奴对金狸花说:“你先跑,我去背金焕。”金狸花大力点点头:“快点儿。”
金班主并不知道金焕还在里头,他朝着转身的金娇奴大喊:“你回去做什么?快跑啊!别回!不要了!都不就要了!”
他以为金娇奴舍不得那些行头。
这会儿,金狸花已经和金班主碰头了。他拉住要往里头跑的金班主,紧着说:“金-金焕还在里面。”
“什么?”金班主眼睛都睁大,粗声大吼,“他怎么在里头?”
这会儿,金娇奴背着金焕跑出来了。
四人碰面,什么都没说,一口气,摸着黑跑到桥下头。呼哧呼哧。金娇奴把金焕放下,用手指戳了一下他额头:“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
这人都跑出来了,气也消了大半。
此时,四个人都放松下来,面对面,金班主看双金好像一点都不意外金焕为何在后台没跟大部队走,若说没有什么猫腻那是糊弄鬼怪的。于是他索性直接跌坐在地上,伸直腿,掸掸灰,等着他们主动说。
双金对视一眼,看向缩背蜷腿的金焕,眨巴个眼睛,也同样看着他们。
金娇奴笑着:“还不说?一会儿班主可没这般好耐性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金狸花等不下去了,直接抢了话说:“火是金焕放的。”
“什么?”金班主可没了刚刚掸灰的闲心,头和话是同时转回来看向金焕,“你放火做什么!”
这话刚冒出去,金班主很快就想到缘由为何。他卡巴了一下眼,看着金焕,然后闷声一笑,没等金焕开口,接着说:“太冒险了,下次,换个别的法。”
双金对视,抿嘴笑。
金班主又接着说:“奶奶的,还是别有下次了。”他回头看着金焕,很认真,“你救了金娇奴和金狸花,也救了金家班。”
月夜下,拱桥下头只有潺潺水声。蟾光中,活着枯叶的河泥泛着褐金色的光,一大片一大片的,似浪潮,似波涛,又似长波。似金波漾漾,似金浪涟涟。
这一声声的感谢,对金焕来说,太沉重了,也太大了。金焕只觉这样的金班主很沉肃,和以往的肃有所不同。他的声线虽然粗噶,却又是柔的。很少被夸奖的他耳尖又悄悄红了,他不敢抬头对视,太羞涩了。只能盯住自己的脚尖,喃说:“没-没有。不想大家有事。”
他这幅羞口羞脚的模样可与平时与金班主对着干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都给金班主看笑了,他笑着说:“金焕,你不怕打不怕骂,竟然怕被人夸。哪整的臭毛病。”
此话一出,金娇奴和金狸花也笑了起来。
尤其是金狸花,他现在看金焕哪哪都顺眼。若不是金焕放火,今日他死定了。他心里感激,很感激,想到此处,眼眶不知何时蓄满了泪,他带着哭腔对金焕说:“谢谢你,金焕。如不是你,今日,我们就都完蛋了。”
金娇奴拍拍金狸花的抽动的肩膀,抬头蹙着眉,深呼吸,看得出他在极力憋回眼中泪。整理好情绪,才垂头对金焕说:“没错。金狸花走了,我定会跟着的。你也救了我。我们明明没什么交集,你还愿意这样帮助我们。”
面对着一声声的感谢,金焕有些不知所措,他急着表达:“没-没事,我们都是金家班的人。”可这几句话好像并没有将对面的三个人的低压情绪升起,无奈,金焕只能说,“金家班若没了,我就没地方吃饭了。”
‘噗嗤——’金娇奴最先笑出来,接着是金狸花,然后才是金班主。
后来,金娇奴全程背着金焕回了院子。再后来,伴着碎月,金狸花对金班主说:“班主,你猜金焕烧的是啥?”
然后,街上出现了四个你追我赶的身影。
“小兔崽子,你再跑!”
笑声不断,喧哗的不是街道,是四个人的内心。
回到院子,始料未及的是,大家都没睡,都在等着金班主归来。他们刚开院门,就看到一双双圆溜溜的杂着担忧的眼。金班主不感动那是假的。大抵都是看出来今日那几个军爷没安好心,到底还是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金班主照旧,说话前仰头清了清嗓,粗噶的声线扬起:“既然都没睡,那就各自收拾好东西,天亮,我们离开此地。”
大家没承想金班主开口的是这句话,顿时引起了小小的沸浪声。尽管如此,他们也是不敢过问的缘由的。一直以来,去哪,干什么,都是跟着金班主的,他们也没资格过问。只是今晚不同,大家都见着双金跟着金班主留在了后台,而他们撤退回院子的时候,都瞧见了戏台子最前面的军爷。散场了还未走,天色也暗下了,显而易见的没安好心。
金班主到底在一个个卡巴的眼里看出了忧惧和惴惴不安。也是,大家的担忧很合情。只不过连夜收拾行囊,那叫逃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可能不好奇?怎么可能不担忧?
金班主又清了清嗓子:“现在想那么多没用,快点收拾好行囊,先离开此地,其他,再说。”
既然金班主两次都这样发话,徒儿们只能服从,一个个的左右推搡,前后拥挤地回了房。没一会儿,扑腾的声儿便传来了。
金班主侧头看着旁边没动的三人,叹了口气:“这是我刚刚一路想出来的破办法。”
金狸花眼中蓄着泪,他知道,是因为他。所以,他很内疚,说:“是我连累大家了。”
“干粉墨生意的,谁没遇过这种事儿。”金班主说的轻松的,“以前又不是没遇见过。”
“以前没——没遇到这么恶心的人。”
“也是。每个地方的人都不一样。这庭州啊,怕是在不会来了。”金班主仰着头,看着月,“你俩去收拾完自己的行囊顺便把金焕的也收拾一下,我要带他去个地方。”
说完,又补了句:“这里是庭州,金焕姓华越,这里,是他的根。”
金娇奴和金狸花很快反应过来,点头。
金班主又看向金焕,笑着摇摇头:“臭小子,还得老子背着你。”
金班主背着金焕离开了。
屋内,虽然大家都在收拾着行囊,可眼睛一直没怎么离开那小小的漏窗,都想透过那方正的木窄口寻得外头的一枝半叶。这其中,包括知竹。他可是后悔死了。今天金狸花教了他许多台子上的‘通货’。他满脑子都在记忆这些个东西,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跑丢了,以至于一直瞠目愣神地跟着大部队,完全没有留意金焕。直到回了屋里,他才发现金焕没回来。
双金一回屋里,便闷头收拾着行囊,很快的,金娇奴竟去金焕的铺位,收拾的干干净净。这眼瞅着班主和他们三个有故事。可是,想从双金的嘴里套出点儿话,那是不可能的。
金娇奴竟然帮金焕收拾行囊,然后金狸花来检查一下,还扛上了肩头。
这难道不出人意料吗?
这难道不足以引得大家的好奇吗?
众人目光锃亮,却又不敢一直看;都是看一眼,收一眼,在相互左右对视。只有知竹,怔仲不安。他沉凝着手头的行囊,根本未动——有一种希冀至盼离他原来越远,本来是小火苗,后来变成了火星子,然后变成了现在的星星点点,再然后——随着风,消散了;他伸出手拼命的想抓住,除了满手的煤灰点子,一无所有。
多么可笑的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