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并没有看到舒窈回来,他拿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扫帚扫着院落里的落叶,模样很认真。直到舒窈走进,狗儿才转身反应,他看她的时候,瞳眸里总是有星星。
“娘,你回来了。”他跑过去。
“嗯。”
“饭在锅里,我给你拿。”
“嗯。”
舒窈喜欢在院落的石桌中用餐,她刚拂裙坐好,狗儿便拖着竹托盘跑出来了。
是番茄炒蛋和煮白菜。
“娘,快吃。”狗儿将米饭端到舒窈面前,双手呈上筷子。
舒窈依旧将面前的饭和菜吃完,狗儿欢快地收拾碗筷洗完去了,跑着去的。她收回视线,觉得乏了,想睡一觉,没想到这一觉,便睡到了太阳西沉。她半睁着眼,看着被微风吹拂的一闭一合的帘子,那暖橘的天空对她来说,好像不论在哪,都只有一瞬间。而那一瞬间的美好,并不能治愈她。
她是贪心的吗?
很显然,不是。
行了,不能在睡了,她跟自己说了很多遍,才勉勉强强地撑起身子,打了个哈气。
她推门,不出意外,狗儿就坐在门口,见她出来,仰起笑脸:“娘,吃饭了。”
“嗯。”
狗儿起身时,趔趄了几步,但也就几息间,便跑跳入常。她刚坐到石桌上,狗儿便把饭菜端上来了。
番茄鸡蛋汤和肉饼。
她依旧吃了个光。狗儿一直托腮望着她,她撂下了筷子,问:“你这般看我作甚?”
“娘今晚还走吗?”
“走。”
星星的黯淡也是一瞬间的。
“你同我一起出去。”
星星腾地亮起,也是一瞬间的。
狗儿欢快的跳起来,他下意识地拽着舒窈的袖口:“娘,我们去哪?”
“去中街里逛逛,这天,我看着挺凉快的。”
狗儿在井边提了好几桶水,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光那张脸,就洗了好几遍。
夜市还挺热闹,兴兴旺旺,什么都有卖的,密匝的人群在身边穿梭,停留。
拥拥挤挤,喧喧嚷嚷。
往里走,有卖竹筐的,现成编织的,圆的、扁的、方的都有。还有泥娃娃,什么形状都有,孙悟空、龙太子,竟还有泥菩萨,这个最招笑,看得人也最多。再穿过人群,小孩子最多,原来,那是个吹糖人的摊子。孩子们都去挑那个最大的,吵吵嚷嚷的,狗儿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但很规矩没往前凑,舒窈牵着狗儿挤到前面,示意狗儿挑一个。
狗儿眼中藏着星,亮亮的,他和其他孩子不同,挑了个最小的。
他边舔着糖人,边看着手中牵着娘的手,嘴角一直没掉下来过。
这是梦吗?
不是啊,这是娘的手。
好甜啊,蜜一样的,他再也不羡慕小蜜蜂了。
山楂糕摊子前,舒窈停住,侧头问:“想吃吗?”
狗儿扬起笑脸,重重点头。
糯米糕摊子前,舒窈停住,侧头问:“想吃吗?”
狗儿扬起笑脸,重重点头。
瓜果摊子,炸花生摊子,桃酥摊子,成衣铺子,舒窈越买越多,狗儿越来越慌,他不敢要了。“娘,别买了。”
“无碍,你长高了,这些东西,够你穿好几年。以前的,不能要了。”
狗儿低头瞅着自己的裤角,都快到膝盖了,娘说的好像也在理,可,这些吃的呢?“娘,别在买吃的了,太多了。”
“无碍,来都来了,都尝尝。”
娘说的也对。
娘从来没带她来街上逛过。他们穿梭子在人群中,随着密匝的人群上了水桥,水桥上也有很多贩子;虽不常出来逛,但这架势明显有什么聚集性的活动。舒窈站在桥上驻足,垫脚勾头往桥对面看去,模模糊糊,全是攒动的人头,无法,她走到桥边上,将身子探了出去,使劲勾头,这才看到桥那头架了个小三面戏台子。而戏台子下的人,像层层叠叠的五颜六色的蚂蚁。
不仅舒窈见着了,随着舒窈探头的狗儿也看着了。
舒窈回头时,狗儿还在勾头看,她问:“想去?”
这是好奇的年纪,怎么会不想去,尤其是人多的地方。狗儿不敢点头,觉得点头太奢侈了,要少用一点。
舒窈嘴角弯起笑意:“你不想看,我想看,走吧,陪我去。”
这大概就是许荣嘴里的金家班吧?舒窈看着眼前临时搭的戏台子,这原本是个小高台,平时乐人,学生,孩童聚集的地方;而如今,四面架了两人高的木桩子,桩子上裹着朱砂红的大红绸子,一片片的,风一吹,便扬的肆意,还怪唬人眼球的。大顶再用人字形的红色大帆布往上一盖,往四个角的柱子上一缠,戏台子就出来了。
那大帆布上明晃晃地用金漆写着:金家班。
果然是大班子,家伙就是足。
舒窈带着狗儿勉勉强强地挤了一个角落,偏是偏了点,已经偏离了台子中中间儿了,虽不是正的,但能看清楚台子上人,听的着台子上的音。
站了好一会儿,突闻声声音浪,舒窈顺着眼过去,原来是旦角出来了。一身红刺绣对襟襦裙配金丝镂空霞帔,翠头面包头,盔头上开满了海棠红直至鬓角。
漂亮,精致。
潦倒的穷秀才遇到给他豆汁的金玉奴。金玉奴的一念怜惜,毁了她一辈子。
“到底是不应心生怜惜,还是遇错了人?”小小的狗儿看的认真。
“不应对待小人抱有怜惜之意。”
狗儿又问:“那怎能马上分辨是对方是小人还是好人?”他仰着头,等着娘回答。
娘的脸上总是刻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故事,可她的手很滑,身上很香,大风吹乱她的群裾,沉默过后,她说:“都是命。”
他听不懂。娘说,以后,就能听懂了。
戏看完了,人群散了,他们也回家了。这个夜晚,整个天空的星星都是眨着眼的。狗儿的床上铺了很多小食品。全是娘买给他的。连睡觉时,他的嘴角都没合拢过,比那天上的钩月还要弯。
他想,这就是幸福吧,他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
第二天,天未大亮,他早早地爬起床,去街里抢最新鲜的肉。猪肉铺掌柜的咸猪乐离老远便看到了跑来的狗儿,他小小的身影像条蚯蚓似得很快就从人群中挤到了最前面,巴巴地看着他。
咸猪乐挥着大刀,咔咔几下,粘板上的肉便成了好几截,他笑着问:“要多少?”
狗儿摇头,指着旁边的筒骨:“我想要一截骨头。”然后,他低下头,从裤头里捻出几个小洋,瘫在手心里,望着咸猪乐,“这些,够吗?”
咸猪乐顿了顿,笑了:“够。叔给你坎。”
他要给娘好好补补身子,他用平时省下的零钱买了一块猪筒骨。熬了很久,尝了又尝,才弯起笑脸:“是紫姨煮的味道。”
晌午,舒窈才起床,推开门便闻到了肉香味,她皱起了眉头:她讨厌浓浓的肉香味。可是,架不住狗儿的期盼的眼神,那双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喝完,她从手边的龙虾青的手拿布包里掏出两枚银元放到桌上。
狗儿再出来时,石桌上已没了身影。
娘又走了。
狗儿又拿着板凳坐到了后罩房侧门的墙边,托腮,望着天空;那片白雾蒙蒙里,有他想见的人。直到夕阳倾斜到墙角,照了他的眼,青瓦墙上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外衣,真漂亮。他这才起身,从侧门走了出去。
街上热闹,同龄的孩童嬉闹在一起,偶尔看到他走过,他们像一群鱼崽子一样,唰地散开了。
然后又在他身后悄悄地聚集,跟在他的身后,唱着编的歌谣:
“狗没姓,狗有名。”
另一个孩子单独喊:“狗有什么名啊?”
身后的孩子一起鼓掌喊:“叫狗儿啊。”
“狗没爹,狗没娘,狗有一个大大的屋。”
另一个孩子单独喊:“狗的屋叫什么啊”
身后的孩子一起鼓掌喊:“华越府。”
狗儿的耳听不着,眼看不见,他的眼中,是远方那抹虾子红的晚霞。
王菜头刚抬好菜不久,这会儿,他刚摆好菜,就听到一群孩童的熙熙攘攘。又是这一帮熊孩子,他拿起扁担跑上前,佯装凶意:“快走快走,别扎堆,耽误我做生意。”
这是王菜头经常做的事情。
“孩子,被往心里去,长大就不这样了。”
狗儿点点头,冲王菜头笑,他也想快点长大。“我要两捆小葱。”
这是狗儿买的唯一新鲜的菜。有香菜买香菜,有蒜头买蒜头,有生姜便买生姜。其他的,他会蹲到太阳快落时,去捡剩菜或者买快蔫了的菜。他自己吃的,不用多新鲜,他要存钱给娘买肉吃。
王菜头的菜很快就卖完。
他闷头收着摊子,心里头开心,今天又挣了一枚半的银元。不过,刚收拾好,就听隔壁卖玉米的张婶子切了一声。
王菜头闻声抬头,张婶子坐在凳子上磕着瓜子,嘴巴一撇一撇的,不是什么好眼神看着他。
他明白了,那声切,是朝他切的。王菜头收拢好菜袋子塞到菜筐里,起身拍拍屁股问:“这谁惹着张婶子了?”
张婶子与他同村,两家都认识还挨的近。也不知是性格不好,还是真是以前算命的讲的那样她命里犯说道,张婶子都是走过五家的人了,依然被揍出了门。这不,现在年纪也大了,也嫁不出了,正好家里有点儿地,种种菜,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只不过,他今天好像没招惹她吧?
可真够莫名其妙的,那张婶子还很嫌弃地瞥他一眼说:“真会假好心,为了卖点菜啥都能做的出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