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下墨一般的黑,和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路几桉被一只枯老的手死死攥着腕子,几乎是拖拽着往前走。冷风像刀子,刮过她身上那件与冬夜温度极不相符的薄薄白裙,冻得她骨头缝都在发抖。全身最抗冻的墨绿麂皮短靴早已沾满泥浆,每走一步都沉重几分。
前面是“外婆”的背影,藏蓝色的碎花棉袄,后脑勺梳着一个核桃大小的、紧紧的发髻。除此之外,她只能看到远处愈来愈近的土砖村屋。它孤零零地立在只剩坚硬根茬的玉米地中,像是坟冢。
花圈和白灯笼的影子在大功率白炽灯的光里晃动,旁边还搭着一个巨大的、白色不透明的塑料棚,想来是摆席用的。
“你四姨婆,没熬过冬天,走了。”外婆枯哑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干涩得像是老树皮摩擦,“等下进去,要叫人,跟着我。”
那声音里像是裹着砂石,因为没听到路几桉的回应,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伴随着更尖锐的强调:“跟着我!听我的!听见没有!”
路几桉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脚下也不知道是踢到了土块还是地上像黑钉的玉米根。
她咬着唇,不敢呼痛,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另一个冰冷的声音,那是在她在家里绝望备考,大喊“教授人好心善一定会捞我!”时眼前一黑,从期末备考的绝望深渊跌入驶向这里的破旧公交车上,一道机械音强行灌入她的脑海——
【欢迎来到‘文友共读会’。勇探未知剧情,争当文明作家。】
【请立即注册身份标识。】
那声音机械、毫无起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路几桉甚至来不及理解自己这是穿进了“无限流”还是“作家会”,就在那赶场般的催促下,仓促地用自己的微信名“敢问路在何方”完成了注册。
【故事《荒村夜葬》已成功载入。】
【你在此故事中的身份:多年未归乡的大学生,因四姨婆过世,被外婆唤回参加葬礼。请务必沉浸其中,这是您故事的起点,亦是您生命的锚点。】
【本次创作时限为:四十八小时。】
【现在,请拿起你的笔——血与肉、勇气与智慧,谱写出令人难忘的篇章。】
【祝你……文思泉涌。】
……祝我长命百岁才对吧!!
冰冷的机械音戛然而止,路几桉脑子转飞快,这怎么听都是恐怖故事!还是中式!乡村!灵异!丧葬!
【你所乘公交车将抵达,由“外婆”接引。切记:不可在NPC面前暴露‘作家’身份,必须维持‘世界正常’的假象。违反的后果,你不会想体验。】
毫无人气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再次想起,路几桉一惊,腹诽被打断。
【你不要做第一个死的。】
路几桉:“………………”
死?
死。
死!
路几桉努力眨了眨眼,试图忘记自己手腕上的疼痛与夜风齐飞的体温。
身份……对,故事里的身份不是无缘无故给。
她黝黑润泽的眼睛此刻不停闪动,声音抖起来,带着哭腔问前面那个背影:“外婆……我们、我们是要进去哭灵吗?”
“不用,”外婆头也没回,苍老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女娃不用哭,那是男娃的事。”
枯皱的手猛然收紧,老人的声音陡然尖利阴沉:“只要跟着我!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怎么就不听我话!”
腕骨像是要被捏碎了,路几桉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有温热的液体渗了出来。
那点飘摇的灯火看着不远,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到?
她心里发慌,抬头四望,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一片漆黑,身后的路不见了,前方的土屋也消失了,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只拽着她往前的手。
她的腿僵直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下一刻,脚下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猛地一绊——
单薄的牛仔裤根本挡不住尖锐的玉米根茬上。剧痛袭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根茬刺破皮肉,温热的血立刻濡湿了布料。手掌撑地时也被砾石划破,血混着泥土,形成暗红的污迹。
“啊……”她短促地痛呼了一声,跪在麦地里无声地哭泣。
【抬头。】
冰冷的机械音再次突兀地出现在耳边。
路几桉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泪水模糊的视野瞬间被强烈的白光占据,她不适地眯起眼。刚才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她此刻正摔坐在玉米地的边缘、土屋的空地上,大功率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将一切照得晃眼,也照得那一个个花圈上的挽联字迹分明。
“哎呦怎么摔成这样!”一个穿着暗灰色棉袄的嬢嬢惊呼着冲过来,伸手要扶她。
想起系统忠告之二——“维持世界正常的假象”,总不能说自己撞鬼了吧!?
路几桉脑子飞速旋转,拼命想着该怎么解释这满身的泥和血。幸好那嬢嬢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真要她回答,转而就朝着土屋里头喊:“快来看看!谁家的大姑娘摔啦!”
这一嗓子,像是捅了马蜂窝。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群穿着深色棉袄、面容模糊不清的老人从灯光阴影里、从摆席的棚子下围拢过来。一双双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荒村的气息和寒意,直直地朝她伸过来,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胳膊、肩膀。
路几桉浑身汗毛倒竖,想往后缩,系统也再没有发出任何提示。就在那些手即将触碰到她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将她搂入怀中。
藏蓝碎花袄,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核桃大小的发髻。
“大外孙女!不怕不怕,外婆在!”老人轻拍她的背,声音温和而熟悉。
按理说,这个怀抱是坚定的,带着一种将她与周围那些气息不善的手隔绝开的保护姿态,路几桉应该感到温暖和安全。
“不是让你在公交车站等外婆来接吗?怎么自己摸来了,怎么没迷路,真是……”她顿了顿,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路几桉的背脊,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与有荣焉的夸耀,“我的大外孙女真厉害,大学生就是厉害!”
周围的乡亲们也仿佛瞬间被按下了同一开关,纷纷跟着附和夸赞起来。
一片嘈杂的安慰和夸奖声中,路几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如果现在抱着她的是外婆,那刚才拉着她走过麦地、用尖利声音训斥她的——
又是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清晰地印着五道青紫的指痕,最深的地方已经破皮,渗着血珠。
周围那些枯老的手和模糊的面孔簇拥着,嘈杂的夸赞声像一层黏腻的网,将她裹挟其中。外婆已经半扶半拽地拉着她往土屋里走。
竟没有一个人看向她受伤的手腕,仿佛那伤口根本不存在。
“快,先进屋,把腿包一下。”
路几桉被动地跟着,一双滴溜圆的黑眼珠还蓄着泪,像小鹿机警地扫视一周。就在跨过那高大、油漆斑驳的木门槛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摆席大棚那边一颗白得晃眼的头,不是老人的银丝,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如同枯草般炸起的纯白——不知道漂染过几次。
她心头一凛,下意识想扭头看清楚,却被外婆不容抗拒地拽进了堂屋。
一股混合着线香味、劣质烟草味和某种陈旧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正中央,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在几盏长明灯跳跃的火苗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而棺材前方供桌上摆放的遗像,瞬间攫住了路几桉的呼吸——
照片上根本不是意料中的老人像,而是一个笑盈盈的小女孩!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一双眼睛温润黝黑,又大又亮。笑容明媚,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
这本该是让人感到温暖的笑容……
路几桉却心头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就在这时,外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引人回忆的语调:“敢问啊,你小时候还见过你四姨婆的,记得不?那会儿你才丁点大。你四姨婆后来还常说,这帮小辈里,就数你和她小时候最像。”
最像……
路几桉嘴唇蠕动了两下,像是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她猛地一低头,避开外婆寻求附和的视线,可就在她低头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钉在她身上,让她脊背发凉。她又抬眼飞快地瞥去——
相框里,那笑盈盈的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正穿透玻璃和距离,精准地、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着!
那笑容,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向上提了点!
系统!系统!
路几桉在心里疯狂呼唤。
一片死寂。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如同从未出现过。
外婆没有给她更多愣神的时间,拉着她走到后头一间更暗的里屋,对着一个正在收拾东西、面色有些苍白的女人说道:“她二舅妈,快,找块干净布给我外孙女扎一下,这孩子摔得不轻。”
那女人应声转过身,是死者的二儿媳妇。她看起来三十多岁,脸色有些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向路几桉。
她没立刻去找布,而是先盯着路几桉,眼神像是带着钩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目光在她年轻的脸庞和纤细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
“这就是敢问吧?长得可真水灵,真年轻啊。”她开口,声音有点哑,带着乡音。
夸赞的话却让路几桉听的一囧:
“敢问”、“敢问”的喊……名儿取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npc直接叫啊。
二媳妇顿了顿,视线依旧黏在路几桉身上,继续说道:“你的确……和我妈年轻时候挺像的。”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幽幽的,“可惜我们家那口子没赶回来,不然也得让他瞧瞧。”
她往前凑近了一步,突然扯动嘴角,像是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却只让面部肌肉显得更僵硬:“你说你刚在田里摔那一跤……该不会是我妈……来找你了吧?”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用玩笑的语气讲了个不好笑的玩笑:“用年轻人的身体……再年轻一轮?”
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外婆站在旁边,沉默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斥责这不合时宜的“玩笑”。
路几桉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膝盖上的伤口此刻不仅疼,更带着一种被无形之物触碰过的粘腻感。
二媳妇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又恢复了之前那略显麻木的神情,转身去翻找柜子,嘴里念叨着:
“年轻好啊……年轻真好……等着,我去院子里给你找点白酒冲一下,消毒好得快。”
路几桉:(▼皿▼#) ……我从小就是被吓大的!吓我算吓到铁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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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村夜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