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我很该死吗?”陈树生问,“如果不是我,林昊就不会死,或者如果当初死的是我也好,林昊人很好,很多人喜欢他,他学习也很努力,将来会有很好的生活,如果死的是我——”
“没有。”高星森打断他,“没觉得你该死。”
“别这么说。”高星森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谁该死,林昊不该,你也不该,都是命了,别揪着自己不放。”
“而且,你也没有那么糟糕。”高星森说话时唇间的热气扫过他耳廓,“我觉得你很好,没有比较的必要。”
陈树生的手缩在外套口袋,任由对方像哄小孩儿一样对自己又摸又抱,今天有点冷,他却觉得周身是暖的。
“陈树生。”高星森抱着他,轻轻地喊。
“嗯。”陈树生也轻轻地应。
“都过去了。”高星森说。
两年。
林昊的最后一句晚安困扰了他整整两年,他自知自己罪不可赦,也从没想过要赦免自己,所以对于那场灾难的细节闭口不谈,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对任何流言不做解释。
这两年他经常会迷茫,他想他好像没法放任自己去幸福,有时阴差阳错地尝到一点幸福的滋味,他都觉得自己没有专注地在赎罪,只有完完全全沉溺在孤独和痛苦中,才是对林昊最好的交待。
他是个罪人,他不配幸福。
他一直这么认为。
明明他已经很尽力地在执行了,偏偏在高中最后关头闯进一个意外。
一个叽叽喳喳的人。
一个永远说话不着调,永远不休不眠纠缠他,永远不会疲惫的人,生硬地挤进他的生活,打乱他所有的计划。
时至今日他把所有不愿提起的过去讲给这个人,一切的走向都开始乱了。
陈树生叹了口气,推开高星森,“在我这儿,过不去。”
高星森两手空了下来,他有些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跟陈树生说:“实在过不去就算了,哪怕你一辈子记着,一辈子自责,只要咱俩还在一块儿,我就能一直哄你。”
陈树生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说什么鬼话。”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怎么说都是局外话,很不负责,我能做的就是哄哄你了,我不想看你这么难过,你实在走不出来我就陪着你,我愿意。”高星森粲然笑着。
陈树生眼睛微微抖了一下,望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许久后,他撇过头,“说什么呢。如果将来你谈恋爱了,也能一直跟我待在一块儿?”
高星森仍然无害地笑着:“能啊,到时候我就带着我女朋友和我一块儿哄你,多个人多份力,不是更好?”
“……”陈树生不悦地皱起眉,“不需要。”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便问一下,你要是不想回答也没事。”高星森斟酌了一下,问他,“张守植他是不是——”
“嗯。”陈树生心中了然,“喜欢林昊。”
虽然已经猜出结果,听到陈树生亲口说出来的时候,高星森还是没忍住心疼了下。
陈树生垂下眼,沉沉补上:“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从他还不懂得喜欢的概念,从他还不能理解同性恋,一直到现在,很多年了。”
鲤城的雨浇在深黑色伞叶上,张守植疲惫地握着伞走到房门口,里头灯光亮着,再看挂在门把上的锁链,他知道里面有人。
是赵煜吧。
除了赵煜,没人来这儿了。
他收了伞推门走进去——这瞬间像那年他坐在林昊病床前哭时,陈树生推门走了进来。
时光交错,人物调转,他们再次以这种形式相见。
陈树生愣了下,似乎是没想到这时候会碰见张守植。
房间的灯很亮,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互相望着对方,好奇怪,明明他们前不久见过,这瞬间却像是分别过好多年。
高星森意外地望着张守植,又回头看陈树生,陈树生目光错愕,深黑色眸子里透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以为张守植会像过去每一次无意和陈树生碰上那样抓狂发怒,不曾想今晚却是的例外,张守植看着陈树生,没有怒更没有情绪,一向暴躁的他看上去却像是有些丧气。
不知他们这样互相望着对方沉默了好久,张守植终于开口说话:“你来干什么?”
陈树生安静的眼眨了两下,没说话。
高星森作为局外人本不该说话,却没忍住替陈树生圆场,“不好意思,走错了,我们这就走。”
伞尖的水滴进地板,张守植的目光看向高星森,语气不虞:“还带了别人。”
陈树生垂下眼。
“不是说过,不能带别人来这里?”
少年时的约定像是种在悬崖边上的幼苗,原以为经年风霜雨雪早该死无对证,不曾想最懒惰的那个播种人却兢兢业业浇灌了它好多年,时至今日,幼苗却成大树。
陈树生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却说:“忘了。”
张守植盯着他,咬牙苦笑,“钥匙给我,你以后别来了。”
“是我逼他带我来的,”高星森解围道,“不知道你们有这种约定,我以后不会来,你也不用这样。”
“和你说话了吗?”张守植斜睨他。
高星森被怼得无话可说,抿了抿嘴抱紧他的拐杖。
“没忘。”陈树生打断他们,认真道,“当初说不能带别人来,但也说了除去某个因素,他就是那个因素,可以了吗?”
张守植微微愣了一下,又像是意料之中般冷冷笑了下,“哦,这样。”
他上下扫视着高星森,转回头又看看陈树生,高星森一脸茫然,想问陈树生什么因素,又觉得这个场合不合适。
“把话说得这么隐晦,看来也没得手嘛。”张守植突然像是那些年陈树生调侃他一样带着调戏的意味说了句,“你也不过如此啊陈树生。”
陈树生心中微微一动,“嗯。”
他们两个从没像这样平静地相处过,以往见面都是闹得脸红脖子粗,今天突然这么安静高星森有点不习惯,但他直觉现在他不适合待在这里。
“我有点想抽烟,先走了,外面等你。”高星森支起拐杖,一瘸一拐走开。
走到一半,张守植毫无情绪地喊住他,“一块儿走吧你们,我没什么想跟他说的,今天只是有点累懒得发疯,没什么特别的。”
拐杖均匀的声响停了下来,高星森回头看向他们。
“我有。”陈树生说。
-
淡灰色烟灰散落在楼梯角,高星森仰头吸了口烟,摸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打了两个哈欠,揉揉眼靠在腿上。
过了阵,他脑袋被人敲了下,抬起头,见陈树生站在他面前。
“说完了?”高星森撑着地站起来。
“嗯。”陈树生没什么表情。
“说什么了?动手没?”高星森问。
“只说了那天我没跑。”陈树生说,“本来不想说的,没什么意义,但实在找不到话说,太无聊,就随便扯了个话说。”
高星森笑了下,“嗯,他呢?怎么说?”
“他不信。”陈树生说,“我就猜到,他那么傻的人。”
其实本来没想说的,从他最开始撒下这个谎,就没想过有天要真相大白,他知道他和张守植没法回到过去那样,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无趣,所以不如给他留个恶人标签,让他一辈子有个记恨的支柱。
可能人一生真的太长,好多计划总是不敌千变万化,说好要一辈子藏着的话,怎么突然就开了口。
高星森笑了笑,“是挺傻的,他考试肯定拿不到年级第一吧?”
陈树生:“嗯,老考倒数。”
高星森把拐杖夹在手臂里,“不管怎样,你说出来了,这就够了。”
说出来了,意味着陈树生愿意往前走了,不管走得多慢多难,至少他愿意走了,这就够了。
高星森把烟吸完,弯腰收拾好一地的烟头,见天色已经太晚,“不早了,走吧。”
“嗯,”陈树生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转过身去,“走吧。”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场火里谁也没错,只是有的人踩平废墟总算露出头来,有的人却被困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房间里张守植坐在那副画前,良久过后,他抬手,指腹轻轻抹过那道为第四个人刚刚起头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