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陈树生生出逃跑的冲动,但他还是把脚钉进地底,没有后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归根结底,陈树生只是这件事的其中一个原因,并不完全是他造成,他也是受害者,张守植早已经想通。林昊对他来说很重要,陈树生同样也是,他不想去责怪陈树生,他实在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但是在看到陈树生时他又想起林昊脸上的伤,终究还是没让理智占了上风,他握紧双拳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陈树生面前,冲着他的脸重重砸了一拳。
陈树生全然没躲,硬生生接下这一拳。
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一拳打得他有些头晕眼花,他踉跄两步扶住门框,逼迫自己抬起头来。
“你还有脸来!”张守植揪起他的衣领,怒声质问,“陈树生你有什么资格过来!全他妈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林昊就不会这样,如果不是你他妈大晚上发疯想去网吧就不会这样!都是因为你!”
陈树生苍白的嘴微微颤抖一下,垂眼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对不起就能让林昊醒过来吗?”张守植双眼通红,声音直发抖。
陈树生仍是说:“对不起。”
张守植咬牙松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陈树生,你让我怎么办啊。”
“你让我以后怎么看你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昊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张守植望着他,整个人显得很颓丧。
陈树生内心挣扎,痛苦地望着他。
张守植抹掉眼泪,“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林昊没出来?你说。”
陈树生看着他。
他知道这件事永远不可能过去,也清楚地意识到张守植将来的无数个日夜都会反复记起这天,他会一次又一次去痛恨这场灾难,还会忍着恨意和自己做所谓的朋友。
他知道,他们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既然这样,他不想张守植将来想起,连个可以痛恨的载体都没有,还要一边为自己的朋友开脱,这件事错的本就是他,逃无可逃。
陈树生咬咬牙,脸色白如纸,声音泛哑,“包间的门坏了,他被锁死在里面,我去付钱的时候上面就起火了,我害怕,没敢上去,我以为他能出来,没想到会这样。”
事实是什么,不重要了。
他不想看张守植太痛苦。
“你说什么?”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张守植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你知道他被关在里面,但你没有上去?”
陈树生咬牙点头,“嗯,我看大家都在跑,我也害怕,所以——”
嘭!
又是一拳。
陈树生被砸在地上。
“你他妈说什么!你害怕难道他不怕吗!是你,是你把他带过去的,你既然把他带过去为什么不把他带出来,陈树生你到底是不是人!我**陈树生你怎么能窝囊成这样!”
陈树生没说话,他后来很多年的沉默和寡言,好像就是从这个瞬间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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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昊死后,陈树生没去过学校,他不知道学校已经把他传成什么样子,说他见死不救说他亲手害死自己的朋友,说什么的都有。
他也没再见过张守植和赵煜。
他不知道事情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所有的善后都是由父母出面解决,他们家和张家赵家的关系也就此破裂。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整日窝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干,每日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他有时候恨不得自己一觉睡过去就再也不要醒来了。
夜晚总是好长好长,一觉睡醒,天还没亮。
爸爸骂他,说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妈妈成日郁郁寡欢,有时会到他房间望着他哄上一阵,又从他房间出来偷偷掉眼泪。
家里人也向他问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爸爸妈妈并不相信外界的传言,可是问起来,他有时也会说:“外面怎么说,就是什么样。”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某天睡醒天亮,他突然开始洗澡换衣服,收拾好房间,把一切弄得很干净。
妈妈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想去看看林昊。
林昊的葬礼他没去,他不知道那天多少人多伤心,也没敢去想。但是过去这么久,他该来看看了。
陈母担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派人跟着他。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买了束花,独自去了林昊的墓。
一切都太突然了,前些日子还在身前笑着的人突然就成了一道冰冷的墓,为什么会这样。
陈树生在林昊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只是对着笑容灿烂的黑白照片苦笑一下,说:“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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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去以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过得浑浑噩噩,后来很多人说他冷漠说他不爱说话,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太长时间的自我封锁,他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
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夜里常常会胃疼,有时他会长时间地干呕昏厥,醒来时不是在厕所就是地板。
有次他突然想跟妈妈说话,张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直到那时他才发现自己应激过度已经哑了,缓了有一个星期他才勉强能跟人说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放寒假,他只记得自己过了一个很陌生的年,他和爸妈一起吃了年夜饭,饭又酸又苦,他只吃了两口,就连本带利地吐给了厕所。
他问妈妈他是不是生病了,妈妈只是掉眼泪。
寒假终于过完,天气开始晴朗起来。
某天妈妈走进他的房间,跟他说了很多话,陈树生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在看见妈妈青黑的眼睛时,他突然很自责,他耐心地听妈妈跟他讲完话,望着窗外,跟她说:“给我转学吧,妈。”
雨水顺着路灯杆滑下来,门外一片昏黑。
陈树生的目光停留在那副画上,再也没有说话。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
“陈树生。”
他听见高星森喊他,却没有回头,只静静地垂着眼,好像又回到那个难熬的寒假。
“我和林昊的事,就是这样。”陈树生声音有些泛哑,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又不能说话了,“你现在知道了,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说的也没有错,那件事,的确都是因为我。”
他去繁从简讲了一遍,关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没讲,像是卖弄可怜,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说。
“你以后不用再好奇了,我都告诉你了,没什么有意思的情节,就是一个害死自己朋友的故事。”陈树生道。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拐杖点地的声音,高星森支着拐杖走到他面前,“我说了我不是好奇,也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心事,陈树生,抬头。”
陈树生抬起头,见高星森望着自己,目光里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厌恶和反感,反而充斥着疼惜和无奈,他觉得很奇怪。
又听见这人说:“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努力过,不是吗?你没有跑,也没有见死不救。”
陈树生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而且你很有担当也很酷,在你和你朋友要撕破脸的时候还给他留了一点支撑。”高星森轻轻一笑,又说,“那你自己呢?既然想到了你朋友,你又给你自己留了路吗?你任由舆论发酵,不结交任何朋友,跟自己较劲,每天活在愧疚里,你又过得怎么样呢?”
陈树生突然扯嘴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肯定会为我说话。”
高星森把椅子搬到陈树生旁边,抱着拐杖坐过去,“什么嘛,我不是为你说话,你是我朋友,我不想看你难过。”
“说了我不是好奇,我好奇心没到这个地步,我只是不想看你难过。”高星森望着他。
“陈树生,我知道这很难熬,如果是我,我或许不会做得比你好,但林昊的死不全是你的责任,他当初骗你让你离开的时候,肯定也不希望你后来过成这个鬼样子。”高星森伸手在桌上拿起一片枯死的花瓣,“不管怎么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不能一直停在过去。”
陈树生望着他,突然觉得有个人说话其实也挺好的,憋在心里的东西总有一天要拿出来,如果他鼓起勇气拿出来的这天仍然无所依靠,那才是最可悲的,所幸,他还不是最可悲的那个。
“高星森。”陈树生轻轻喊了一声。
高星森没有回应,只张开手,说:“抱一下。”
“什么?”
高星森就当自己得到同意,兀自倾身抱住了他。
陈树生愣了一愣,却没有推开。
高星森搂着他肩膀,轻轻抚摸着,“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你也不是完全没错,但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陈树生,你也该往前走了。”
属于少年的体温包裹着陈树生,他像是从寒夜走进农夫的壁炉前,有橙黄的暖光照在他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