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知走了多久,身旁早不见人间痕迹,取而代之的全是大树参天,杂草荒芜。
旁边有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微暖的曦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离月将滚灯挂在腰间,弯腰浸湿了雪白的帕子,站起来给苏十二擦脸。
手依旧是冰冷的,指腹却十分柔软,隔着帕子擦在他脸上,仿若流云一样,不过转眼帕子就变成了黑扑扑的。
苏十二有些赧然,伸手抢过帕子,“我自己来。”
然而他的手抓得帕子更黑了。
离月倒不在意,“我去一旁等你。”
苏十二自幼无人照顾,日常起居全靠自己胡乱打理,故而清理起来也不生疏,很快就将手和脸洗的干干净净,但那原本雪白的帕子无论如何搓洗,仍旧灰扑扑的。
离月在一旁道,“一块帕子而已,扔了吧!”
苏十二搓帕子的手顿住,又慢慢收回,帕子却仍旧被他紧紧捏在手中。
离月对他执拗的性子并不在意,转而问道,“饿不饿?”
苏十二悄悄将帕子揉成一团塞进袖口里,摇了摇头,“不饿。”
但几日夜没吃过东西的孩子怎么可能不饿?
离月眼底又染上了些许笑意,“原来什么都不说的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
苏十二不明她话中之意,却见她已走到一旁,那里有一颗很高的树,树上结满了橙黄色的野果。
离月抬头看了看,随手从旁扯下一片细长的草叶,一手在前捻住叶尖一手掐住叶梗,轻轻一拉,草叶就如同箭矢一般疾射向高处的树枝。
只听“噗嗤”一声轻响,一根挂满果子的枝杈就掉落在地,因为枝叶繁茂的缘故,果子没沾到泥也没摔破。
苏十二被这一手惊得眼睛发亮,跑过去捡起枝杈,那枝杈竖起来竟比他还高一个头,衬得他愈发瘦小。
离月随手揉了揉他的头,“洗干净再吃。”
苏十二将果子洗的干干净净,用一张大叶子兜住,先递到了离月眼前。
离月有些讶异,“你吃,我不饿。”
苏十二执着地捧着,见离月取了,才自己伸手拿。
果子特别的清甜可口,苏十二一口气吃了七八颗才停下来,见离月随手拿的那颗仍捏在手中,心想,兴许精怪都不需要东西的。
这山林看起来延绵不绝,不知要走多少时日,苏十二将剩下的果子小心包起来,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离月带着一边他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苏十二抿着唇,“八岁。”
离月扫了他一眼,才比她腰高一点,又过于瘦小,看着实在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似乎在家中过得并不好。
苏十二绷着脸,“我会努力长高的。”
离月眼里又带了笑意,点头道,“定然会的。”
山中路并不好走,因人迹罕至,经常连下脚的小路都没有,二人走了半日,苏十二早已累了,却一声不吭,默默咬牙跟着。
眼前陡然见到一颗发着微光的大树,树冠华盖,枝叶间闪着细碎的光芒,不知是太阳照射的缘故,还是树真的在发光。
苏十二怀疑自己累出了幻觉,树上虽发着光,树下却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薄雾,那雾围在树干之下,凝而不散,十分奇怪。
离月举起手中的滚灯,忽然牵住了苏十二的手。
眼前薄雾慢慢散开,苏十二眨了眨眼睛,只见树下坐了一个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
那汉子也似未料到忽然见到生人,吃了一惊,猛然站起来。
他站起来身形就显得更加高大了,腰间还别着一把虽然破旧却磨得发亮的柴刀。
苏十二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
汉子连忙摆手,“你们别怕,我不是坏人。”
离月安抚地捏了捏苏十二的手,“我与弟弟在这山中迷路了,足下应常年在山中行走,可知道路途?”
苏十二悄悄抬眼去看离月,她明明一直走得从容不迫,难道居然迷路了吗?
汉子倒是健谈,“你怎么孤身带着弟弟在山中乱走?别看现在白日无事,天暗之时山中猛兽可不少,十分危险。”
离月浅笑附和,“还好遇到了人,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离月眉眼纯净,微微上扬的眼尾带了笑,那汉子就有些面色泛了红,忍不住摸了摸头,“我叫丘二,姑娘若是信我,就跟我到村中借宿一宿。”
离月点头,“如此劳烦丘二哥了。”
她松开苏十二的手,踮起脚从发着微光的树上摘下一根细枝,手指灵巧,眨眼间弯折成一只蜻蜓模样,递给丘二,“我兄妹二人身无长物,借此聊表谢意。”
丘二笑呵呵地接过来,小心挂在腰间,“姑娘手真巧。”
离月低头见苏十二眼巴巴望着那树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丘二领着他们穿行在树林间,为了照顾苏十二,故意走得慢些,却没察觉离月脚步轻盈,衣袍似不会沾染灰尘污物,连半点勾破的痕迹都没有。
不知为何,苏十二觉得原来赶路的疲累都消去了,脚步也忽然变得轻盈不少。
丘二是个热心肠,边走边与离月闲聊,“这片山林绵延上百里,平素常有凶兽出没,我们村中人都不敢随意在山里过夜,若是迫不得已,定要找一颗高直的大树,勉强靠一夜。即便如此,村里常有人失踪,几个月前村长幼子丘乐出门打猎就一直未回。”
“既然山中危险,为何还要聚居在此?”
丘二叹息了一声,“天下战乱,先祖选择避世,虽受这山中精怪侵扰,却能免受战乱之苦。前些年也有人出山,但一直未见归来,不知如今外面是何局势?”
“如今天下局势依旧纷乱。”离月半垂着眼,“韩、赵、卫三国瓜分了晋国。”
“啊……”丘二顿下脚步,脸上有些凄然,“我们丘家村里本都是晋国人,晋国既没了,当真无处可去了。”
苏十二想起那片火海废墟,亦不觉跟着心生难过,哪怕之前过得不好,但至少吃饱穿暖,如今天下之大,除了跟着身边少女,他早已没有去处了。
“丘二哥不必难过,起码村中人都躲过了这场灭国之祸。”
丘二倒豁达,点头赞同,“姑娘说的在理。”
三人走了一个时辰仍不见人烟,王二就开始踌躇起来,望着四周辨认方向,嘴里喃喃嘀咕,“这里方才似乎来过?”
苏十二悄悄扯了扯离月的袖角,“他是不是也不认路?”
离月手指虚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
只见丘二腰间的树枝微微散发萤光,丘二猛然一拍脑袋,指着一边道,“看我这记性,往这边走!”
之后每每踟蹰,苏十二都看到他腰间泛光,如此几次,竟远远看到一处山坳,那处得天独厚,有河流穿行而过,良田肥沃,十几座茅草屋排列有序,隐有炊烟升起,一派祥和。
“到了!”丘二十分兴奋,脚下也不觉加快了几分。
村中不知为何,十分冷清,没有鸡鸣犬吠之声,天色昏暗,薄雾迷蒙,不见人迹。
丘二走到一户木屋前,兴奋地拍了拍门,又迫不及待地推开,嘴里大声招呼,“阿娘,我回来了。”
屋里走出一个青衣老妇,头发已斑白,半佝偻着腰,见到丘二一时有些怔愣,眨眼漫上喜色,疾步走上前抓住丘二的手臂,语气颤抖,“我儿回来了。”
“是我,我回来了。”丘二莫名也落下来泪来,总觉已很久未见过母亲了。
老妇边哭边问,“你这次怎去了那么久?”
“我早上出门,不过半日功夫……”丘二目露迟疑,“为何我亦觉得似离家很久了?”
离月拉着苏十二,站在门外,脸上神情似有悲悯之色。
丘二回头看见离月的神色,眼神从迷茫变清明,脸色忽地苍白起来,苍白中透着一股死气。
离月手指虚点在丘二眉心上,他身上弥漫出灰蒙蒙的雾气,渐渐往四周消散,人也跟着模糊起来。
苏十二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
丘二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原来是姑娘替我引路,让我回到了这里。”
他死前唯一的执念就是回家,母亲还在等他回家。
可是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片山林。
他走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总找不回之前熟悉的路,越急越找不到路,最后竟倒在了一棵树下。
离月轻声道,“是你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
“多谢姑娘。”丘二露出释然的笑。
随着灰雾溃散,苏十二只觉得眼前一花,发现自己还站在那颗会发光的树下。
树下哪里还有丘二的身影?只有一具衣衫残破的白骨。
这树枝叶繁茂,挡住了风雨侵蚀,故而尸骨保存完好,那把柴刀已蒙上了一层灰。
离月叹息了一声,“这是迷毂树,书中记载,树间隐有光亮,枝有黑纹,佩之则不会迷路。哪怕找不到路,他依旧不觉走到了这颗树下,若是……”
若是他能认得这棵树,若是他能折一根树枝,若是他再坚持多尝试一次……
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也许,哪怕有野果果腹,哪怕没遇到猛兽,独自在山中兜转更折磨的是人心。
而世上最易击溃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