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君与十六时 第29章 似是故人来（一）

晋国亡了！

敌军在郢城内烧杀掳掠，苏家作为郢城第一的簪缨世家，首当其冲被灭了满门。

苏十二坐在大火燃烧过后的残垣断壁之中，身旁横七竖八躺着苏家数十口残破的尸体，满眼迷茫。

那些尸体都是他自幼熟识的亲人，但他们对他从来非打即骂，故而苏十二心中并没有什么难过之意，只有迷茫害怕。

他能活下来，还是因为常年缺衣少食，身形只有五六岁孩子大小，情急之下钻到灶膛里躲过了一劫。

他不知自己躲了多久，只知醒来的时候，整座郢城已变成尸山血海，夜里漫天遍野的鬼哭，冷风吹过带起的暗影，扭曲妖邪，忽近忽远。

他在废墟中坐了三日三夜，虽明知应当尽早离去，但对半大的孩子来说，天大地大，又该去哪里？

他忽地动了，伸手揉了揉眼睛，望向远处乍然出现的灯火。

鸦青鬓发斜插木簪的少女从暗影中走出来，白色绣着星点红梅的裙摆，与红色的锦丝外袍交错，刮过小路边细碎的杂草，纤长的手指提着一盏暖黄色滚灯，上面花纹繁复，似是雕满藤蔓的花枝，细看又像变换的流云。

她像书里那些披着精美皮囊的精怪，与四周的荒凉格格不入。

少女走到连牙齿都在微微打颤的苏十二身前，半垂着眼眸打量了他一会，神色清冷漠然。

她朝他缓缓伸出了手，那手指细长白皙匀称，像精美的瓷器，透着不似人类的冷白色。

“跟我走。”那声音婉转动听，却透着几分冷漠疏离，不带一丝情绪。

苏十二想，兴许她是地府来索命的妖灵，但这妖灵着实太好看了一些。

“我……是死了吗？”苏十二的声音打着颤。

少女的手依旧稳稳伸着，微微摇头，“若不跟我走，就当真会死。”

苏十二忍不住抬起头，因为脸上脏污不堪，衬得那双眼睛特别清亮，瞳仁黑白分明，清晰的映着她的影子。

少女瞧见他的脸，微微一怔，难得带了些许意外之色，“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因在家中行十二，大家都喊我苏十二。”

苏……十二？

少女白皙的手摸到他脸上，冰凉柔软的指腹擦去颊边沾染的黑灰，似透过他端详某位故人。

“原来……是你。”少女低叹了一声。

苏十二不懂她话中之意，忍不住问，“你是人是鬼？”

“我叫离月。”

离这个姓十分少见，百年前被晋国吞并的离国国主就姓离。

苏公家中养了许多无所事事的幕僚，他们饮酒谈笑时，最喜欢讨论天下时事，有一次说起离国，满座之人都忍不住叹一句惋惜。

围困三月，鏖战一月，血洗屠城，兴许因为太过悲惨，故而讳莫如深。

苏十二年幼，只听懂二三分，但却莫名记了很久。

离月见苏十二依旧呆呆的，干脆弯腰牵起他的手

苏十二手上沾满了灶灰，黑漆漆地看不清本色，她却浑不在意，牵着着他路过满地的枯血腐尸，残垣断壁。

“苏十二……你要去哪里？”

“苏十二！留下来陪我们！”

“苏十二……”

耳边传来各种呼啸之声，带着满心不甘的声嘶力竭。

苏十二下意识想回头，离月的手却按在了他的脖颈上，“莫回头！”

那手冷若寒冰，按在脖上激起了一片寒毛。

苏十二听话地愣愣往前，只觉四周越来越昏暗，只有离月手中那盏暖黄色的滚灯亮如芒月。

那是黑暗中唯一指引他前行的光。

他们走到城墙边上，离月终于放开他，苏十二忍不住回头，只见整座荒城笼罩在漫天似雾非雾的黑气之下，仿若变成了噬人的怪兽，正面目狰狞地朝他们扑过来。

离月伸手在滚灯里一捻，指尖捻上了一撮青冷色的火苗。

少女指尖轻弹，那撮火苗落在城下，眨眼睛变成橙红色的大火，大火一路蔓延，将遍地死尸包裹。

那些残尸随着大火消逝，火中似有不甘的痛哭悲凄，挣扎嘶鸣。

苏十二只觉得心头难掩悲意，年幼的他不懂这悲从何来，却不觉已泪流满面。

离月伸手擦去苏十二脸上的泪，“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无需沉湎。”

苏十二懵懂地点点头。

离月再次牵起他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