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春节还剩下十八天。
昨晚又没睡好,张潮望今早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但他还是给自己煮了一碗挂面,又把白老头拿来的鸡蛋敲开一个,放进还冒着热气的面条里。
他夹起一筷子面条,让鸡蛋落入汤里,最后又把面条盖上。
这碗面吃得慢得很,张潮望是一口都吃不下,但他等会儿得去看老杨,要是不吃点东西,怕是会走不动。
老杨住得没谈业昀那么远,但对于现在的张潮望来说,也不算近。
他坐在门口勉强着自己吃下这碗饭,最后一口喂进嘴里时,张潮望都快要吐了。
站起身的那一刻,他都怀疑那些面条在往上涌,张潮望吞咽好几口,才算是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他拿着碗筷去灶屋里洗,弄完这件事,又去睡觉的屋子里拉开了一个抽屉,这个抽屉里面放着黄纸。
张潮望拿上一些黄纸,找出一个塑料袋装着,又揣上一盒火柴,最后围上围巾。
突然,他又想到了外面的风,干脆折回灶屋,拿走了灶台上那个透明的打火机。
想要去看老杨,就必须要经过吴叔的家,张潮望对这条路很熟悉,对吴叔家门口更是熟悉。
因为在老杨去世的那个晚上,他和谈业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虽说并不是很久的时间,但他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每一分一秒的流逝在他眼里都是煎熬,他当时一直盯着吴叔家的大门口看,他还记得,吴叔屋子门口有棵大树,那棵树好高好高。
但现在的张潮望不这样觉得了。
因为他也长高了,那棵树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不再需要把头仰得高高地去看。
今天,他再次路过吴叔家,张潮望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那棵树。
这棵树也老了,树上没有一片绿叶,挂在枝头的枯叶被风一吹都快落下来,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看见这棵树再次变得有生机。
当树上满是绿叶,这棵树就会成为最好乘凉的地方,但张潮望总觉得,他这几年从这里路过时,看见的绿都不是那种记忆中的绿。
在他的记忆里,那种绿是透亮的,阳光照在树叶上面就跟发着光似的,可这几年的绿,总是带着一层灰色。
也不知道是因为记忆会自动增色,还是因为他的视力正在退化。
如果视力真的会退化,那他的视力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过他警告了,就在老杨离开的那个晚上。
那个时候,他牵着谈业昀的手站在吴叔门口,看见的那棵树就是蒙上一层灰的,他的视线一会儿盯着门口,一会儿又看向那棵树,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无法聚焦,耳边谈业昀的哭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当吴叔走出来的那一刻,张潮望的视线才重新正常起来。
他看见吴叔换了一身衣服,手里还拖着一个板车,板车边上还蹲着一只狗,这狗的视线一直在往板车上看。
张潮望的视线也往板车上看去,他看见板车上面放着一口棺材,棺材上,还趴着一只小狗。
这只狗看着好小好小,还瘦,就和张潮望第一次看见的谈业昀一样瘦。
吴叔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看向他们手里那个拿着没吃的鸡蛋,没忍住叹出一口气。
他走到板车边上,抱起那只小狗,递给谈业昀:“抱好了,这只狗才断奶没多久咧,你别哭了,到时候吓着它。”
在吴叔把狗放进谈业昀怀里时,那只大狗“汪”了声,吴叔立马低头去安抚:“没事没事,这两个孩儿能养好你崽的,别担心了。”
大狗又“汪”了声,一直盯着张潮望和谈业昀。
“走吧,我们去送送你师父,”吴叔对张潮望说完这句话,又弯下腰去摸了摸大狗的脑袋,“回屋去。”
大狗蹲在原地没动,它看向谈业昀怀里的小狗,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吴叔对它说:“回吧。”
终于,这狗转身进了屋,吴叔也带着他们往回家的方向走。
谈业昀之前哭得太狠,突然一下子就让他停下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现在的哭已经没有声音了,但眼泪还是流个不停,哭一哭还抽两下鼻子。
怀里的小狗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被吓得,止不住地在谈业昀怀里打抖,谈业昀吓坏了,连忙解开衣服扣子,把狗抱进怀里,用衣服盖上。
“板车上放的是你师父自己买的棺材,一直放在我屋里,”吴叔看了眼张潮望,又说道,“他不敢放自己屋里,他说,怕吓到你们两个。”
“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怎么会怕,”张潮望说完顿了顿,又说道,“老杨该怎么办?”
“在家里停七天,你们害怕的话,就到我屋里去睡,我会守着他的,”吴叔的表情没变,他似乎是早就接受了这件事情,“七天后,我们一起送他上山,你打鼓,我吹唢呐,再请几个人抬棺,我知道他想埋在哪里,他给我说过的,我知道的,我记得。”
“吴叔,”谈业昀这个嘴,一直都是瘪着的,“老杨到底是怎么了……”
“生病了,人有生老病死,你也知道的是不,”吴叔冲谈业昀笑了笑,“别哭了,这大冬天的,哭得等会儿脸上都该皴了,到时候风一吹啊,脸就得疼。”
这句话明显对谈业昀而言是没用的,他该哭还是哭,一点都停不下来。
吴叔见这招也不行,干脆就没再说话。
他们走到家的时候,吴叔先把板车放在了门口,他推开半扇拦小鸡的门,又点亮堂屋的灯,然后走进老杨睡觉的屋里。
好安静,好像连虫都不叫了。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死去,张潮望心里重得很,当他看见吴叔走出来,冲他们招招手的时候,张潮望的心直接沉了底。
他和谈业昀放下了手里的鸡蛋,接着,他牵起了谈业昀。
走到老杨睡觉的屋门口时,他们听见吴叔说:“我给他把寿衣找出来了,你去打盆水来,我给他擦擦身上,换上新衣服。”
张潮望点了点头,突然,谈业昀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别哭……别哭了。”张潮望捏了捏谈业昀的手,他发现这人的视线是在往屋里看的。
张潮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一秒就看见了红色。
那是属于老杨的红色。
老杨的被子被掀开了,他的胸口都是血,被子里也全都是,有的血迹看着像是蹭上去的,有的则是一摊一摊的。
“他这个病就是这样,严重起来会吐血,他担心你们看见会害怕,就用被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吴叔的声音也在抖,但他一直都在克制着,“业昀,你抱着狗先去堂屋坐着,这边交给我和潮望就行。”
谈业昀愣在那里不动,就只会哭,张潮望不觉得他吵,只觉得他好可怜。
他现在哭成这样,就和那天没了爹妈一样。
张潮望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谈业昀,因为这次,他也没了老杨。
以前的他,没办法去真正体会谈业昀的感受,但现在他拥有过了,也失去了。
他真正地理解了谈业昀,可他还是哭不出来。
谈业昀依旧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张潮望看了吴叔一眼,接着就拉着谈业昀走到堂屋角落,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张潮望说:“我弄好就来,你在这里坐着,哪儿都别去。”
谈业昀抬眼看着他,慢慢松开那只手,这人的眼泪全都落在怀里那只小狗的头上,小狗也跟着他一起呜呜地叫着。
“别怕,业昀,我还在,”张潮望蹲在他边上,替他擦了擦眼泪,“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一起长大。”
他的安慰没起任何作用,谈业昀的哭变得更厉害了,张潮望用衣服给他胡乱擦了擦眼泪,又说了一次:“我弄好就来,你就坐在这里别动。”
谈业昀“嗯”了声,随后低下头,用袖口用力蹭了蹭眼睛,再抬起头时,他眼睛还是红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再落下来。
张潮望站在那儿看了谈业昀一会儿,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随后去灶屋烧热水。
他找出一口小锅,把里面装上水,然后点燃柴火,把锅放上去,做完这件事,张潮望立马起身去了老杨屋里。
那床带血的被子已经被吴叔放到了一边,老杨还是躺在床上,吴叔坐在床边看了他一眼,问道:“水烧上了吗?”
张潮望点点头,说道:“刚烧上。”
“好,”吴叔沉默一会儿,又看向床上的老杨,对张潮望摆摆手道,“你去看着水,烧开了就倒点儿过来,掺上一点凉水,别把自己烫着。”
“知道了。”张潮望刚转身走出屋子,谈业昀就立马跟了过来。
他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狗,眼眶依旧红得不行,谈业昀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好,”张潮望拉着他的胳膊,又问了一句,“你冷吗?”
谈业昀还没说话,张潮望就走进他们睡觉的屋里拿出一件衣服,他把这件衣服披到谈业昀身上,再次拉起他的胳膊。
他们一起走到灶屋,水已经烧开了,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儿。
“你在边上站着,我把水弄到盆里。”张潮望慢慢放开手,谈业昀也往边上退了点。
张潮望先用大勺把水舀进盆里,然后用柴火灰把火熄了,谈业昀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这人抱着小狗跑出去,用葫芦瓢舀来一瓢凉水,这瓢水被倒进盆里,张潮望伸手进去探了探水温。
现在的温度正合适。
然后,张潮望拿来一条新毛巾放进盆里,他现在得端水盆,没手去拉谈业昀,于是他说:“跟在我边上,你拉着我胳膊。”
谈业昀“嗯”了声,拽着张潮望的胳膊跟着他一起走出灶屋,这一出去,谈业昀就又要哭了。
张潮望没再劝他别哭,只是在走到堂屋的时候问他:“你要在外面坐着吗,还是跟着我进屋?”
“一起。”谈业昀哭着说。
张潮望没回应,他偏了偏头,用自己的头轻轻碰了碰谈业昀的脑袋。
他们一起走进了老杨的屋子,吴叔也站了起来,张潮望端着水盆上前,谈业昀也放开手,站在床边看着老杨哭。
吴叔接过张潮望手里的水盆,放到地上,他说:“潮望,帮你师父把衣服解开。”
张潮望照做,吴叔站在那里看,在他把衣服解开后弯下身子,从水里拿起毛巾拧干水。
吴叔慢慢给老杨擦着身子,脱下衣服,但他一句话都不说,做完这件事,吴叔又说:“潮望,帮你师父穿上寿衣。”
老杨真的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这套衣服就这么放在他屋里,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张潮望伸手接过寿衣,这寿衣是冰凉的,师父也是冰凉的。
他手里动作慢,穿衣服就花了不少时间,张潮望不敢太用力,他怕老杨会觉得难受。
寿衣被穿好的那一刻,谈业昀的哭声又变大了,他的哭声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是一声比一声大。
谈业昀根本就忍不住哭,可张潮望还是哭不出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张潮望想起了一件事。
老杨带着他干了不少白事的活儿,他跟着吴叔也干了一些,在习俗这方面多多少少还是有了很多了解,他隐约记得,人在去世后,需要家里人帮忙穿寿衣。
逝者是男人,那就是儿子穿,逝者如果是女人,那就是姑娘帮忙穿。
现在,给老杨穿寿衣的人竟然会是他。
张潮望突然意识到,他和老杨的关系好像不仅仅是师父和徒弟,他认识老杨一年多,认识谈业昀还不到一年。
但偏偏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拥有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关心和陪伴。
这些关心和陪伴,也弥补了他之前那几年一个人生活的空白。
老杨在他的生命里,除了师父,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谈业昀对他而言,是朋友更是兄弟。
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张潮望帮谈业昀穿过衣服,也给老杨披过外套,但穿寿衣这件事,还是第一次。
这件事,也只会有这一次了。
寿衣穿好后,张潮望往边上站了点,谈业昀现在就站在他身后,哭声直往他耳朵里钻。
然后,他看见吴叔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吴叔把板车推了进来。
棺材被吴叔从板车上拿下来,放在堂屋。
他说:“你师父得进棺材了,要在屋里头放七天,这七天里,你们就去我屋里住。”
“不要,我哪里都不去。”谈业昀都哭成这样了,但他这句话说得却很清楚。
“我也不去。”张潮望跟着说道。
吴叔看了看他们,没有说什么,沉默一会儿后,他把老杨从床上抱起来,走出屋子。
老杨被进棺材里,那杆烟也跟着他一起进了棺材。
棺盖没有盖上,因为吴叔说,老杨也有可能会醒过来。
可过了一会儿,老杨又说:“他只能再陪我们七天了。”
这个晚上,没人睡着,吴叔搬了把椅子,坐在老杨边上,张潮望和谈业昀就挨着吴叔一起坐着。
谈业昀现在没有哭了,但也不说话,他的胳膊和张潮望的胳膊贴得紧紧的。
那只小狗不再呜呜叫了,它缩在谈业昀怀里睁着眼,偶尔会抬头看一看谈业昀,然后贴着他胸口蹭一蹭脑袋。
当外面的天开始蒙蒙亮时,吴叔终于站了起来,他先是往棺材里看了眼,接着就看向两个小孩儿。
他说:“你们两个想吃点什么?”
张潮望摇了摇头,谈业昀也跟着摇头,吴叔没了办法,丢下一句:“那我去下面条。”
吴叔走后,谈业昀突然开了口,他看着棺材里的老杨,小声说道:“潮望,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张潮望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就像是躺在小溪里,一点踏实感都没有。
“可我们明明没有睡觉,”谈业昀的眼睛都有些肿,说话声音也带着哑,“老杨真的不在了吗?”
张潮望没有说话,但这一夜过去,老杨并没有醒过来,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不动也不咳嗽。
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吴叔端着两碗面走过来,吴叔把面递给两个孩子,又折回灶屋拿来两双筷子。
“吃吧,吃完去屋里睡一觉,”吴叔又坐回椅子上,继续看着棺材里的老杨,“小孩儿就得多睡觉,你们两个都一夜没睡了,再熬下去是不行的。”
面碗端在手里挺烫的,托底也没办法避开这种烫,张潮望只好把面碗放到腿上,低下头用筷子挑起一些,慢慢往嘴里喂。
谈业昀估计也没什么胃口,他和张潮望一样,也是把面碗放在腿上,但他是把面一根一根挑起来吃的,有时候还会挑起一根面条喂给怀里的小狗吃。
说实话,吴叔煮的面条比老杨煮的要好吃,老杨煮的面条味道清淡,面条够烂。
但吴叔放的调料够多,味道比较重。
可这种味道压根就没办法让他们恢复食欲,这两碗面被他们磨磨唧唧地吃完,小狗也被喂得饱饱的,它舔了舔嘴,继续缩在谈业昀怀里。
张潮望拿走谈业昀手里的空碗和筷子,站起身准备去灶屋洗碗,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眩晕感立马冲上了头顶,脚下一个不稳,他差点儿摔倒在地。
“脚崴到没?”吴叔一下子慌了神,他快步走到张潮望边上,接过他手里的碗筷。
张潮望刚想说没事,吴叔立马又说:“你带着业昀去睡觉,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师父,你们赶紧去睡,小孩子怎么能不睡觉。”
吴叔这次没再劝着他们去睡,而是直接把他们两个人推去了房间。
“脱衣服睡觉,”吴叔又看了谈业昀一眼,“小狗放地上。”
谈业昀站在床边抱着狗不撒手,吴叔叹出一口气,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睡吧。”
屋门被关上,谈业昀看着张潮望,又看看怀里的小狗。
四周都好安静,屋子里也是静得出奇,就连平时天不亮就会开始闹人的鸡都没有打鸣。
“潮望……”谈业昀瘪了嘴,“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我是不是把眼泪哭干了?”
“你眼睛都肿了,”张潮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把小狗从他怀里抱走,“脱衣服吧,睡一会儿。”
“你呢?”谈业昀犹豫着,视线还是落在小狗身上,“你要睡觉吗?”
“睡,我陪着你一起,”张潮望说,“你先脱衣服,躺到被窝里去。”
谈业昀站在那儿不动,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但他估计也是困得厉害。
毕竟,哭是一件挺耗费力气的事。
这人揉了揉眼睛,还是选择脱下衣服,躺进被窝的那一刻,张潮望还看见他抖了一下。
应该是被窝里太冷,谈业昀干脆侧起身子蜷缩着。
张潮望单手抱着小狗,慢慢脱下外套,他把外套放到地上,又把小狗放上去,然后用衣服把小狗盖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接着,他脱下身上的其他衣服,也进了被窝里。
张潮望平躺着,没有闭上眼,身边的谈业昀也没有。
“闭上眼睛睡,你要是再不睡,就长不高了。”张潮望用手碰了碰谈业昀胳膊,对他说道。
谈业昀最怕长不高,他经常会盯着张潮望的身高,过几天就要和他站在一起比一比,张潮望以为,他只要这样说,谈业昀就肯定会选择闭眼睡觉。
但这人并没有。
他沉默着不吭声,张潮望也跟着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谈业昀又开始哭了,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张潮望怎么给他擦眼泪都擦不干。
“老杨怎么就死了呢,”谈业昀哭得说话都破了音,“我们家里没大人了……潮望,我们怎么办啊,我好害怕……”
谈业昀的问题问得太难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谈业昀别再哭。
“抱着睡,行不?”张潮望伸出胳膊搂住谈业昀,“别哭了,你不是说你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吗,怎么又哭起来了。”
“那谁知道啊,我想哭就哭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谈业昀哭着往张潮望怀里钻,他越哭越厉害,眼泪把张潮望的衣服都打湿了。
张潮望拍拍他的背,说着:“你别害怕,你以后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真的?”谈业昀犹豫着问道,“你会不会……你会不会也和老杨一样,死掉啊……”
“我会陪着你一起长大。”这是张潮望第二次对他说出这句话,说完这句后,谈业昀的眼泪还是在流着,但他闭上眼睛了。
张潮望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哄着他睡。
也不知道是张潮望先睡着的,还是谈业昀先睡着的,总之,他们都睡了一觉,这一觉还睡了很久。
吴叔没有喊他们,也没有在屋里弄出什么动静吵醒他们,在他们睡醒的时候,走出屋子第一眼看见的是跑到他们脚边的小狗,也不知道吴叔是什么时候把狗弄出去的。
然后,他们看见了棺材里的老杨,还有那个坐在棺材边上发呆的吴叔,在吴叔脚边,还趴着那只大狗。
吴叔压根就没发现他们出来了,他就那么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是谈业昀喊了声“吴叔”,才把他从愣神中拉回来。
“我去给你们弄饭吃,”吴叔站了起来,他冲这俩小孩儿笑了笑,“肯定饿了吧,很快的,你们等我一会儿。”
吴叔大概是分了神,在去灶屋的路上就差点摔一跤,做饭的时候也弄得灶屋里叮呤咣啷响,但最后的饭菜味道很好,张潮望和谈业昀都吃了好几碗饭。
老杨在家里待着的这七天,吴叔就在这个堂屋里陪着老杨,每天到点就开始准备饭菜。
在这几天里,吴叔也变了好多,谈业昀说,吴叔瘦了,看着就是很累的样子。
张潮望倒是觉得,吴叔应该是丢了魂儿了。
吴叔的魂儿,大概是跟着老杨一起去了。
在老杨头七的晚上,吴叔又是在棺材边坐了一夜,张潮望和谈业昀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他们能听见吴叔在外面说话,在和那个已经不会再醒过来的老杨说话。
他们听不清吴叔在说些什么,但吴叔的话真的太多太多,这些话在此时仿佛也多了哄睡的能力,俩小孩儿躺在床上听着吴叔的声音,困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上门的。
等他们再次睁开眼,吴叔也做了一大桌子菜,他让张潮望和谈业昀先吃,他说,他得回去一趟。
等吴叔再回来时,他带上了唢呐。
吴叔说:“今天晚上,我们要送你师父上山了。”
那一刻,张潮望突然就吃不下了,谈业昀也放下了筷子,吴叔再次坐回那把椅子上,他的视线又落到老杨身上。
那天的吴叔,一口饭都没吃。
晚上来得很快,时间从来都不会停下来,吴叔请了八个人抬棺,他负责唢呐,张潮望负责打丧鼓,他们配合过好几次,但这次却是为了老杨。
他们一起看了老杨最后一眼,棺盖被封上的时候,谈业昀牵起了张潮望的手。
他小声说:“你要活着,你不能死。”
“不会的。”张潮望说。
上山这一路,大狗跑在前面,他们跟在后头。
谈业昀一直沉默着,他在这种时候却不哭了,只抱着怀里那只小狗,跟在张潮望边上默默走着。
他们走过了吴叔的屋子,又走到了吴叔屋子的上边,张潮望本来还以为要往继续走,但吴叔停下了步子,他说:“就在这里。”
这个位置,往下看就是屋顶,是吴叔家的屋顶。
这个地方很好,老杨和吴叔还是离得很近,他和谈业昀想去看老杨也很方便。
他站在那儿,看着棺材被埋进土里,他想着,以后再也没办法和老杨说话了,也闻不到旱烟味了,老杨再也不会用烟杆敲他的头,不会逼着他一直练鼓。
他永远的,失去了老杨。
下一秒,唢呐声停下,张潮望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紧接着,吴叔喊着他和谈业昀过去烧黄纸。
黄纸被点燃,白烟升起,在风中摇晃着,张潮望和谈业昀在那儿磕了几个头,当他们抬起头时,张潮望看见了白烟。
他的视线随着白烟移动,看见那些烟往远处飘去,好像是回了家,又好像是去了好远好远的远方。
老杨也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张潮望找不到。
但还好,他还能到这里来找老杨,就是不知道老杨会不会嫌他唠叨。
张潮望深吸口气,拿出火柴盒划动一根,但今天的风实在是大,火柴半天也点不燃,他干脆又拿出了打火机,尝试半天后,黄纸终于被点燃了。
“老杨,”张潮望的视线又随着黄纸升起的烟去到了远方,“我现在比你都老了,你还会不会认我这个徒弟啊。”
那些烟先是去了吴叔屋头,接着又往家的方向走。
张潮望的视线还是停在远方:“师父……老杨,记得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