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说,妖为什么一定要修成人形?”
“人是先天道体,人有灵,三魂七魄齐全,如此,才有机会得道,才有机会被接引升仙。”
“那么,到底什么是道?”
“道是天,是万物的先天本源,是无形无相超越一切时空的永恒,用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空中日月,在沉默中书写黑白交替四季变迁,而不像云雾,纵使再浓厚,一阵风来便散了。”
“所以,修道就是为了追求这种与天相合,超越时空的永恒的自由吗?那其他人口中的修炼,和你说的修道又有何分别?”
“门中修习的修炼之法,到底只是修炼这具妖身的术,而非修炼先天一炁的道。就像你不想像曾经的族人那样活一辈子,才修成了妖,并不断修炼有了更高的本领,更长的寿元。但寿元再久,也终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回首,若只是为了修炼这具注定只能短暂拥有的皮囊而忙碌一生,又与那些未开灵的野兽有何分别?”
“凡有形者皆非永恒。修炼修的是有形的肉身,而修道修的是无形的心与神,二者合一,方为修信,方为修行。”」
蛇窟里,门内所有弟子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大集会,开展集体共修,这是师父蛇母独创的修行法门,即号召全体弟子修炼成果共享共有、万流归元,这不仅是对那些资质偏差的弟子的帮扶,也是对能力强的大弟子们的督促与限制,因为按规矩,修为越高,需要奉献给大家的灵力就越多,平时也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师父通过此举来凝聚所有弟子,培养大家祸福同当的意识,当然也会借此对所有弟子的修为进行考评排名,同时淘汰那些最末等的弟子,他们会被巨大的灵力场吸干仅有的灵力,最终失去灵智化为原型。
我已记不清参加过多少次这样共修,只是每次共修,我都是需要奉献灵力的那部分弟子之一。在青城山修炼出的真灵,远比在山野积累的灵力要更多的助益修为,所以师父明确要求我每次共修必须进行奉献,我无法亦不敢拒绝。
而这引起了小青的强烈不满:“姐姐你就是脾气太好,只因为你在名山大川修炼过,就必须每次都付出那么多奉献吗?门内那么多年纪长资历老修为高的,他们就可以应付了事?这明显是在欺负你啊。”
“小青,我知道。可我毕竟是道观里出身的,他们大多又跟道士有仇,我只有多付出些,才能被他们接纳,在这里立足啊。”我无奈地向她解释。
而小青则越发愤怒,尾巴直抽地面:“他们这是给你灌了多少**汤!你就是你,他们爱收不收,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大喘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怒火,“我要有你的本事你的出身,才不进这蛇窟,就找个清静地方再修炼个几十上百年,不信化不了形,到时直接自立门户跟蛇母分庭抗礼!才不要像你,蹉跎百年无甚进益,努力全做了他人嫁衣!”
“道理虽如此,可无依无靠独自修行也没那么容易,修为越高,周遭的明枪暗箭越多,多少妖魔鬼怪盯着你的妖丹呢,在这里至少有大家相互扶持一起应对威胁,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我何尝未曾想过,可这些年岁里耳闻目睹的桩桩悲剧,都让我只能怅然低叹。
“那你干脆死了修仙的心好了。”小青依旧愤愤不平,“只说化形,就现在这样,你觉得你还要多久才能化形?八百年?一千年?如你所说他们都恨你,会让你活那么久?”
“我不知道。这些我都想过,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都盯着我……”小青的话语直击心中隐痛,在这蛇窟中,想想连顺利化形都机会渺茫,修道成仙更是遥不可及。
“姐姐,你就是当局者迷又顾虑太多还太实在,师父座下数千弟子各色会聚,外面又是乱世之时鬼怪横行,天天各种杂务缠身混乱不堪,哪有精力总盯着你?你看常盘他们几个,那一个个的私心简直毫不掩饰,明显得我这新来不久的都能一眼看出来,师父管过他们吗?”小青只是双眼一翻,“姐姐你信我,明日共修,把你剩下的真灵妥妥收好,就看常盘,他交什么你就交什么,师父绝对不会说你。”
“你现在最急需要做的,是抓住一切机会尽快让自己变强,越快越好。你与他们理想信仰性情都不同,无论你做什么,他们永远都不会真心接纳你,你与他们早晚会爆发冲突,你要想的是怎么能赢,赢了才有未来,否则什么修道修仙都是空谈。”小青爬到我面前,抬起头极认真地盯着我。
我沉思许久,缓缓点点头。小青这番话浇灭了我心中仅剩的幻想,我一直以来信奉不冲突不对抗,真诚尊重与人为善,总期待着真心换真心,别人也能如此待我,但在这个弱肉强食信仰缺失的丛林世界里,确实有些过于理想化了。既然顺从多年处境也无甚改观,继续下去未来同样渺茫,那不如试着改变,多考虑下自己的需求,让自己放松些,更何况如今我已不再是单打独斗,我有小青,她永远会在我迷茫无助时帮我捅破那层窗户纸,为我指明方向,指明希望。
“姐姐,你永远要记得,你的出身、你的理想、你的能力,都是上天赐予你的宝贵财富,你要为此感到骄傲,而不是感到不配、格格不入。别人恨你排挤你,那是他们没这个命,他们羡慕,他们嫉妒,想要他们心服口服,唯有用实力碾碎他们可悲的刚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小青勾起我的尾尖,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而我则反将她缠住,拉近身前颈鳞相贴,妖丹催动霎时灵气盈室。“我记住了。我听你的,为自己,为我们,为理想,去努力变强,不会再去讨好乞求他们的认可。”我紧贴在她耳边轻语,“今后,除了你,不会再有人从我这拿走分毫真灵。”
“我也不要!”小青用力扭动身躯挣扎,却被我紧紧缠住。“那就以后再还我。”我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笑……
在之后的共修中,我便按小青所说,学着常盘他们,随便交些普通灵力应付了事,结果也确如小青所预料的,师父并未对此说什么。
迈出了第一步,之后的改变就感觉容易许多。不再完全为了他人的评价与认可,只是单纯用心去做事,心怀爱与善意去生活,如此少了许多违心与纠结,心境自在了许多,也得到了很多宁静与喜悦。或许入世修行的意义正是在于此,唯有入世,才能发现心灵的瑕疵,才能在一件件事情中将其打磨,才能让心更加趋于本真、趋于道。
师父命我下山找些钱财物资,我就去找那些山中的流寇悍匪,或者四处为虐的兵痞乱贼的麻烦,将他们抢掠的物资选一些交给师父应付了公事,其余的通通送到附近的村庄,只当忏悔过往的罪行,同时打击恶徒的气焰。若发现有恶妖行凶恶鬼扰人,我与小青也会去找他斗一斗,既可保境安民,还可顺便收下这送上门的妖丹。
如此又过了许多年月,不仅这片土地在乱世中显得安稳了许多,小青也修成了巨蟒,而我则感知自己到了化形半蛇的前夜。
还记得不久之前,常盘三兄弟刚刚化形半蛇,作为蛇母手下第一批半化形的弟子,他们花了五百年,也因此,蛇窟上下庆贺了许久。
而我此时才不到三百岁,若是紧随其后,想来又会招致滔天的嫉妒与仇恨。为此我与小青相商,而她还是满不在乎。
“姐姐,那是你优秀,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小青依旧是如此看法。
“小青,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这百年来的所作所为,师父不可能一点也不知情,要知道,这里到处都是她的眼线。她不说,那是我们还未对她造成威胁,她还顾不上。”我向她耐心解释着,“可我一旦化形,必会成为全蛇窟的焦点,师父也定会联想起之前的种种,一旦她明白过来,我们再像之前那样暗渡陈仓可就不易了。”
“暗渡渡不了,那明着渡不就好了?”小青一句话却又令我哑口无言,“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只要你化了形,谁想动你都要先掂掂自己有多少斤两。”
其实我原本想表达的,是“物壮则老”、“满招损谦受益”那套说辞,不过细细想来,自己还远不及“壮”、“满”的程度,如今所为,仍是为了现实的生存,为了更安全地活下去,还是小青清醒透彻一针见血。
“以后自有以后应对,现在想的过多只会放大恐惧令你退缩。”小青只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倒是姐姐,你该好好想想你化形之后要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说,化形的样貌一旦确定,永世都不能变了。”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呢?”我反问道。小青说的没错,与其焦虑那些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还不如好好想想眼下要做的选择。
“嗯,虽然我很讨厌那些虚伪的人类,但若姐姐化成人形,我想会是那大户人家娘子的样子,长发飘飘,面容清秀,眉目含情,温婉柔美。”小青闪着一双明眸,沉浸在想象中。
“原来,我这样的嗜血毒蟒,在你心里是这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呀。”我不忍笑出声来。
“不对吗?道门圣地出生,又心善温柔,说大家闺秀都是俗了,当是那谪仙女的模样,反正不可能是常盘他们那丑八怪的样子。”小青跑至我面前,眼睛依旧闪着光,“那姐姐,在你心里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望着她清秀稚嫩的面容,我沉思少顷,方为她缓缓描绘道:“我心中的小青啊,应该是那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惩恶扬善的江湖侠女,高高的发辫,眉眼利落,飒爽矫健,勇敢果决。”
“好!我喜欢!”小青爽朗一笑,“我若是将军,姐姐指哪我就打哪;我若做侠客,必会守护好姐姐心中的道。”
这一夜,我们如往常般在欢笑声中一夜安眠。次日清晨,曙光透过石缝映入洞穴,映在我们相依相偎的身躯上。我在懵憕中下意识抬起手遮挡住晨光……等等,手?我霎时清醒,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只手,白皙的皮肤上带着些许细小的白鳞,五指尖端延伸出长长的湛蓝色指甲。
再转头看向一旁的小青,她竟也化作了半蛇模样,长长的蛇尾之上青衣覆身,身材瘦削,面容清朗,黑发如瀑,额边眼角残存的几片青鳞在晨光下闪耀。我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小青,小青。”我轻轻摇晃她的肩膀试图将她唤醒。“姐姐……姐姐?”她怔怔地盯着我讶然不已,“你,你是小白吗?你化形了?”
我拉着她一同行至潭边观影,潭水倒映出两个年轻女子的身影,一个白衣如雪温婉典雅,一个青衣若竹矫健飒爽,正是我们昨日描绘的,彼此心中对方的模样。
那年,我二百七十岁,小青一百五十岁,我们一同化形为半人半蛇之身。学着人类的样子,她为我梳起发髻,我为她扎上高高的发辫。我们终于可以像人类那样携手,像人类那样拥抱,像人类那样用人类的语言交谈,终于我们一起踏上了修行路上的下一个境界。
师父为我们同样举办了盛大的庆贺宴席。同门们纷纷向我们祝福,我能感觉到,除了常盘他们三兄弟心中积怨更深,其他人对我的态度转变了许多,纷纷笑面相迎,更有甚者,讨好恭维溢于言表,颇令我有些难以适应。
师父兴奋不已,不住称赞我们有她当年的风采,称赞我们为她争气,称赞我们是大家的表率。不管她的称赞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我能觉察到那时的她比起平日要开心很多,往日对我的冷淡与防备全部消失。我一时竟有些懊悔,是不是平日都是我想的太多,总是用幻想中的恶意去揣测她,揣测同门们,总是把自己从集体中剥离,放在他们的对立面上,还要怪他们不接纳我、不喜欢我。
小青说我太敏感太矫情,是小时候过得太顺,是在混乱的天地间被人保护得太好了,总对人对事期待过高,觉得别人一旦没有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就是想与自己作对,别人一示好,又会感动不已,总之还是没有自我,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对。我似乎确实从未好好想过我自己是谁,我只知道我是青城山的白蛇仙姑,是蛇窟门下的大弟子,还是小青的师姐,在我心里,我永远是谁的某某,这些来自外界的身份和标签构成了我对自己的全部认知,我习惯了通过它们来认识自己,而我自己到底是怎样,好像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幻影。
修行修道之法,本是借假修真以去伪存真,而那时的我却连什么是“真”都说不真切。我此生经历的种种,我作出的一切或对或错的选择,我的所有喜怒哀乐,尤其是那些不时纠缠的烦恼忧苦,追根溯源,其实都与我自己这迷失的影子有关。
这个无心亦无影的我,原本活不过自己的二百岁,或许会死于某一场争斗,又或许会以身饲鹰自我终了此生。幸运的是,上天恩赐小青来到了我身边,是她用千年岁月的相守共生,一点点捧起了我脆弱的心,一笔笔描绘下我清晰的影。
执此素心渡清影。在看清自我找回自我的路上,我永远感激有她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