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将那小青蛇带回了居住的山洞。我为她寻了些疗伤的草药敷于伤口,不多时,她便悠悠转醒。
“你终于醒了。抱歉,是我下手重了。”我冲她笑笑,“恭喜你,通过了考验,师父亲口说了,愿收你为弟子。”
“哼,假慈悲。”她却扭过头并不买账。
“我叫小白,来自蜀郡青城山,已经一百多岁了。你呢?你叫什么?来自哪里?如今多大了?”我继续耐心地与她搭话。
“我没名字,从宁州梁水郡来,才活了十来年。”她的语气依旧冷漠。
“那,看你通体青绿,叫你小青可好?”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名字。
“随你。”她却也默认了。
“好,那小青,你且在我这里好好休养,我去向师父汇报。”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欢喜,这种欢喜,似乎从离开青城山后,已许久未曾有过了。“对了,这山洞之前只有我自己住,要不你也住在这里吧,今后就跟着我,我会亲自教你修行之法。”我向小青发出邀请,而她只一声冷哼未置可否。
“那我权当你同意了啊。”
可待我返回,找遍山洞却不见小青的身影,之前她躺的石台处,只放着一撮捣好的草药。
“小青!”我大声呼喊着飞奔出洞,在山谷中心急如焚地奔走寻找,丝毫不觉胸前的伤口再次崩裂。不多时,便找见小青口中衔着尾尖卷着各一只野兔朝山洞而来。
“小青,你伤还没好……”
“饿了,抓俩野兔,给你一个。”倒是小青先丢给我一只野兔堵住了我的埋怨。
“小青……”
“自己按好,别死我前面了。”我正欲开口,小青又将台上的草药按于我胸前,我低头,方见胸口又已血流如注。
“小青,谢谢你。”流淌的血液带不走心底的暖流,我抬首对她笑笑,而她只骄傲地一扬头,随即转身享用她的猎物去了。
于是我们就在这般表面上的对撞冲击中,慢慢熟络起来,也渐渐建立了信任。或许是上苍听到了我日夜的挣扎与质问,才恩赐下我们的相遇,将我从万劫不复的永夜中一点点唤回。从此,这晦暗冷漠的蛇窟中,多了抹亮眼的青色,我所思量与操持的一切俗务中,还有日夜偷偷向天尊祷告的祝词里,我自己不再是唯一的主角。
我再也不必对着浩渺的天空自言自语诉说衷肠,直说到渴望将自己绞碎融入虚空消散无存,终于有一人愿意承接住我的千万思绪万千怅惘,虽然表面看上去,也并非那么和谐美好。我追怀往事,她会嘲“那你回去啊”;我抱怨当下,她便骂“有本事就造反,没本事就离开,别婆婆妈妈的”;我担忧未来,她且哂“有命活到那天再说吧”。尽管她总这样对我不屑一顾冷言相向,但她来了便再也未曾离开。
其实若换作他人,如此冷脸待我,我定会刻意远离。既非同路,又难互相理解,何必强求共处?但面对小青,不知为何,只要对上她的那双赤瞳,一切自我的预设、保护的面具,都会瞬间解体,只留下一颗最真实最柔软的心在她面前。
我经常会想,或许我们真的拥有同一个灵魂,我就是她,她亦是我,上天安排了看似截然不同的我们,在各自孤独迷茫的时刻重逢,从此两个残缺的灵魂合二为一严丝合缝,我们各执一面,共同写就这同一灵魂的双面偈语,这偈语远比那些传说更久远、更永恒。
不过,到底小青用她那种不要命的勇猛,抑或叫莽撞,换来了蛇母关门弟子的地位,也赢得了同门们一致的赞赏与尊重,因此,大家对她期望很高,可她自己却毫不在意。师父安排我们几位大弟子轮番为她教习,她除了对一些眼花缭乱的术法有点兴趣,其他的课程上,她总是或瞌睡连连,或神游天外,课后也从不习练,要么出去抓两只野鸡野兔之类的猎物回来,烤熟后满足地享用,顺手再丢给我一只,要么就在洞中呼呼大睡,我怎么喊也喊不起。
数年时间过去,小青没有一点改变。眼看着这样下去,结业考评她必过不了,将要被扫地出门,我为此焦急万分,时常劝她,可她依旧不听,固执地认为那些道理心法毫无用处,只有法术功夫才有用,就算蛇窟不留她,本事学到了,她也不稀罕别的。
直到那日,入了夜仍未见小青回返,我出门找寻,只听闻周遭有无数动物窸窣经行的声音,而山的另一侧,有豺狗打斗嚎叫之声。想来是有豺狗遇袭,头豺正在召集同类应对威胁。而能对豺狗们造成威胁的,在这附近也就只有蛇窟的同族们了。
我悄悄潜行而去一看究竟,果然豺狗居住的山洞中,一条大蛇蛇尾卷着一只幼豺,正与三只成年豺狗打斗,那蛇确实有些本事,面对三只大豺毫不畏缩,辗转腾挪相持不下,却缠斗持久渐渐力竭,而四下群豺也已向此聚集,只待群起而攻。那熟悉的青色鳞片熠熠发光,我一眼便知也就小青能做出这等莽撞之事。
被豺群盯上是件很麻烦的事,成年豺狗攻击性强又灵活敏捷,喜欢群体行动,几乎找不到弱点,山中虎豹都不愿招惹他们,我们平时也不过只袭扰个别老弱受伤的落单豺狗,偶尔改善伙食。像小青这般直接闯进巢穴抢人幼崽的行为,还无人敢做过。
可事已至此又该如何挽救?豺群连虎豹都不怕,能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或许只有人类了。好在附近曾是个战场,持续多年的战争在这里遗留下很多武器军械,于是我挥动巨尾,搅得满地的残破金属相互撞击不绝,发出激战般的嘶吼,又点燃残破碎枝,发出阵阵火光。
此举果然奏效,豺群开始退却,头豺也不再嘶嚎。趁他们退却的空暇,我急忙卷起力竭倒地的小青,飞快奔回自己的山洞。
“总说学那些道理智谋无用,如今怎样,惹了惹不起的,又差点送命了吧?”火堆前,眼角瞥见一旁的青蛇扭动了一下,知道她已醒转,我故意揶揄着。
看她不应,我又卷起炙烤的豺肉,放在鼻前细细嗅着佯装享受:“这肉真香!我还从未吃过呢。”
“是我抓回来的。”耳边瞬间响起了小青冷冷的声音,我转头,小青已盘在我身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我顺势将一条烤好的腿举在她面前,她三两口便啃个精光。“贪吃的小蛇。”我拿着残骨轻轻敲下她的头顶,心中满满的宠溺。尽管她的到来为我增添了许多麻烦事,就如今日这般,类似的事情每几个月便要惹出一回,但我却丝毫不恼也不烦,不像别人哪怕给我找个很简单的小事,只要不是我主动愿做的,我都会在心里抱怨几句。
但无论任何事,只要与小青有关,我皆心甘情愿。
蛇尾传来温热又含着隐痛的触感,是小青用她的尾尖划过我残破的鳞片,那是方才搅动铁器震慑群豺留下的痕迹。“我跟你好好学。”小青从我身上跳下,淡淡地说,“但我只要你教我,师姐。”
于是,那夜之后,小青似乎变了个人,我如何说,如何教,她便如何记,如何练,虽然表面依旧冷淡,但却对我完全地言听计从。我讶然于她的聪慧,那些修炼心法与经典、文化基础与常识,她竟能过目不忘,再加以教习,修为一时突飞猛进,待到考评自然以优绩通过,引得众人咋舌不已。
我四处寻觅了许多酒食,在洞中摆下盛宴,为她庆贺。而小青依旧云淡风轻,一心只享用美食,与当年那个为了拜师与我缠斗不死不休的小青蛇判若两人。我问她原因,她一直不愿言说,直到酒过三巡,她方敞开心扉。
“那时只为争口气罢了。”她无奈一笑,“不怕师姐笑话,我就是那穷乡僻壤、烟瘴之地的山野里,天生天养的野蛇,本来只会在那毒地浑浑噩噩度过一生,连太阳长什么样都不会知道。只是有次饿极了,不知吃了个什么,昏了很久,再次醒来便开了灵智,不想再重复身边同族的命运,想多活些年头。可他们都说,我们本就是那烟瘴所生,离开那里更活不了,但我不信。我费尽千辛终于走了出去,看到了太阳的模样,但身边天敌和人类更多了,于是我四处躲藏,又不知该向何方,此时听说这零陵郡的蛇母娘娘在广收门徒,就寻来了。”
“我这性格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养成的保护色。若无歇斯底里,我走不出那片毒地,走不到这里,师姐莫见怪。”她又饮下一盅酒,“可来了之后我发觉,师父她似乎并不想收弟子,那我可要认真试一试了。我一辈子都在为了实实在在活下去而努力,还没感受过为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拼命的滋味呢。这就是我争的那口气,拼命只为虚无缥缈的一口气,是不是挺可笑?”
“不可笑。实也好虚也罢,谁还不是因为一口气活着呢?失了这口气,不过行尸走肉罢了。”回想自己这百年在蛇窟中的日日夜夜,我不由得黯然神伤。
“哈哈也是。”小青爽朗一笑,“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一时兴起争的这口气,争来了个好师姐。其实那日我醒来第一眼见到是你,我就想认你做师姐了,但又想到你对我下手那么狠,我还咬掉了你的护心鳞,我有些害怕,不敢轻易对你交出信任,这也是过往的经历教给我的习惯。我在这种矛盾中挣扎了很久,所以有时向你示好,有时又冷漠以对,我也挺讨厌自己这样时冷时热的,但控制不住,可能我确实不会与别人相处吧。”
“但我很感谢师姐忍了我这么久,与你在一起这几年,是我平生过得最安心也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倘若中途你烦了将我赶走,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所以我故意不好好修习,一方面是我当时不懂事,确实认为有些内容枯燥无用,另一方面也是仗着你对我好,我只要不好好学你就总要来教我,而不会将我晾在一旁。”小青说到此处有些激动,泪水盈满眼眶,“而后我独闯豺巢,又是你不惜受伤将我救回,我便想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害你受伤了,耍小聪明终不是长久之计,我要跟着你好好修炼,做你最好的助手。”
“师姐,我不会说好听话,我只想说,师父要不要我无所谓,但你不要丢下我,可以吗?”小青紧紧贴着我,泪眼婆娑,翠绿鳞片之下泛着红晕。
“那是自然。”而我用尾尖将她轻轻缠住,柔声低语,“小青,我对月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我常与你讲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可入蛇窟之后的经历,我一直不敢面对,更不敢回顾。但自从遇到你,你争的这口气,你冷漠外表下难掩赤诚的心,将困住我的这黑暗迷雾打开了道缺口,让我的世界重新亮起了光。世俗凡尘虽然污浊不堪,修仙问道或许飘渺遥远,但有了你,我想我该重整旗鼓继续走下去,无畏而真实地走下去。”
“小青,你可愿意同我一起?”我诚挚地向她发出邀请。
“好啊,不管姐……师姐想做什么,我都愿陪着你的。”小青开心不已,甩干眼中泪花,爬到我身上,“你要成仙,我就同你双双飞升,你若入地,那我助你踏平幽冥!”
月光如水,星汉璀璨,彩云含情,青山带笑。我们双尾交缠,共同对天立下誓言:
“伏乞天尊为证:蜀郡小白、梁水小青,今结为姐妹,相持相护,相知相守,不离不弃,生死相托,交尾共生,永世不负。谨立此誓,万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