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搁浅 第20章 白鲸与河豚

“睡得好吗？”

展熹承声音轻碾在耳边，厉皎微偏过头，脸腮薄薄的皮肤陷进白色枕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失眠不是很严重吗？又起床气，又偏头疼。”展熹承还是单手支颐的姿势，看着他。

厉皎形状深长的眼裂含住一点熹微的天光，语气一下带起警惕意味：“谁说的？”

“看出来的。”展熹承当然不可能坦诚是九年后的霍真意告诉他，“你的泪沟。”

厉皎无声地乜了他一眼。

展熹承：“还有之前你们第一次去香香食堂进门的时候，纪行提了一嘴。”

“……这你都记得？”厉皎面露怀疑。

展熹承还不点到为止，格外认真道：“你眼窝稍微有点深，有点泪沟反而显得有种很独特的气质。”

厉皎索性转过头不看他了，倘若是游戏画面，此刻脑袋顶肯定闪烁着硕大的“起床气”红色警示标识。

然而展熹承唇角的弧度刚扬起，脑海飞快闪过同样角度的厉皎的侧颜。

那几张海岸浅滩的尸体照片，细薄的皮肤冷得僵硬，白森森的肋骨都被海鸟啄出来了，仿若一尊遗弃在水边的破裂雕像。

展熹承突然受不了了。

鬼使神差的，他不受控制地直起腰俯身用右手摸了一下厉皎的脸侧。

像是害怕厉皎随时会死掉以至于不得不用触碰确认此刻他还活着。

喘息深重，展熹承垂眸凝视，另一只手揽在厉皎的腰窝，酒店洗发露满溢出香柑跟威士忌的甜涩气味，肉眼看不见的香味仿佛红线一绞，将他们丝丝缕缕地紧密缠绕交融。

鼻息贴近，一晃眼，厉皎刚要动手推开他，却霎了霎眼顿住。

展熹承领口处若隐若现的锁骨之间竟然纹着一弧月相图。

从新月到月食。

此人一年四季都常穿高领，本身他脖颈修长也衬得更气质脱俗，加上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事做派，厉皎完全没想过他这种人竟然有纹身。

就像坏心眼的小狗踩住了猫尾巴。

“展熹承。”厉皎指尖在他胸口上方一不小心暴露的那枚月食，轻轻一点，揶揄道，“亏你之前还好意思阴阳怪气我是优等生，敢情你这个好学生，也是个问题少年啊。”

展熹承仍然眸光不转地看着他，嘴上倒是坦率：“邻居家的女儿开纹身店，送了我免费代金券，仅此而已。”

“疼吗？”厉皎下意识问。

展熹承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说：“挺舒服的。”

厉皎：“？”

这叫什么纹身体验评价？

顿了顿，厉皎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这个东西，不会是那种特别蠢的情侣纹身吧？”

这下轮到展熹承愣了愣，眼睫轻动，声音像是撒上点清晨的砂糖：“我出生那天农历是中秋节，满月嘛，所以月亮是我的好运符号。”

厉皎眉心轻挑，半信半疑，接着反应过来这对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情侣查房？

厉皎：“。”

又是几秒过后，厉皎的起床按钮彻底打开。

后知后觉，呼吸仿佛置身滚烫热池，削挺有力的小臂像是要将他灼伤似的紧紧箍住，挣脱无果，于是终于膝盖一抬顶到展熹承的小腹。

“笃笃”的敲门声同时在走廊响起，似乎是隔壁房客出门买早点忘记带门卡。

展熹承也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解释道：“……抱歉。”

厉皎没好气地说：“解释。”

展熹承松开紧攥的双手，想了想，还是坦然自若地说：“突然觉得很有必要确认你的存活状态。”

厉皎：“？”

怀疑他其实还没睡醒。

展熹承迎头挨了厉皎一记眼刀，算是这篇轻轻揭过了，接着听见对方轻声嘀咕：“……还真是白鲸。”

“什么？”展熹承没懂。

厉皎没好气地开口：“说你像白鲸，看着挺纯善但其实有腹肌。”

谁料展熹承立刻接道：“那你像河豚。”

厉皎：“什么？”

这回轮到厉皎一头雾水。

展熹承：“每天都在气鼓鼓的。”

厉皎：“……”

展熹承：“毒素还很厉害。”

厉皎：“……”

挟带香柑味的掌风袭来，展熹承要笑不笑地在厉皎巴掌扇到他肩膀的瞬间驾轻就熟地退开。

河道图书馆八点整开门。

从储物柜取完书包，昨晚在咨询台见过的管理员面带喜色地朝他们招手。

“还真有。”管理员从抽屉翻出一箱借阅登记簿，“早年图书馆暑期都会举办”书魂“活动，就在三楼休闲区，一直持续到全面电子化管理的头两年。活动内容是自愿登记看过的书目、打分，跟一句话评论以供交流。十二年前七、八月份的借阅登记簿都在这儿了。“

展熹承略略一扫，鼻尖嗅到一股浓重旧书页的木质腐朽气息。

借阅登记簿的每一页都依照日期顺序。

厉皎接过箱子，听见管理员又”唔“了声，沉吟道：”不过这就得看你哥哥自己有没有主动填写了。“

图书馆波浪形的白色百叶窗令阳光变成重叠涌动的山峦。

暑期是人流高峰期，即便一目十行将登记簿全部查看一遍也是肉眼可见的庞大工程量

时间流速在专注时稍纵即逝，忽然之间，厉皎翻页的动作停下，抬眼从展熹承眼底看见相同的讯号。

——有了。

【书名：《孤寂深渊》

评分：5.0

借阅姓名：厉庭深

一句话评论：很好看。】

”七月十六号。“厉皎用力咬唇，念出登记簿经过时间磋磨的昏黄日期。

纸张宛如青色的长草风吹绿浪在指间飞速掠过，陆陆续续又翻过七天的时间。

【书名：《假面的自白》

评分：2.0

借阅姓名：厉庭深

一句话评论：不好看。】

“《盐的代价》，好看，《鲜花圣母》，特别不好看……”

展熹承按顺序依次念出得之不易的珍稀借阅记录：“最后一本是《奥兰多》，非常好看。“展熹承霎了霎眼，诚挚坦言，”没想到你哥这么爱恨分明，化繁为简。”

言下之意是没想到厉庭深那副机深智远的模样，读书观后感却是如此贫瘠的词汇储存跟简单粗暴的非黑即白。

“……”

厉皎：“。”

乍看这份书单并没有特别之处。

根据这册登记簿能看出，研学期间，厉庭深固定在周二跟周六傍晚的时间段来图书馆借还书籍，间隔不长不短，频率规律。

八月二十号之后，厉庭深结束研学离开了仙桥。

记录到此终止。

厉皎暗忖未语，忽然展熹承按住他正欲阖上登记簿的手，倾身俯视最下方的一行记录，喃喃低语：“好像有点奇怪。”

手背传来灼烫的热温，厉皎视线追逐着展熹承迅速将另外几册登记簿翻到对应的位置，次第摆放成一排平铺在桌面。

如同穿针引线蜿蜒而上直达云雾的尽头。

“就算是高中生中再风靡一时的畅销流行小说，连续五本借阅顺序重合的概率也微乎其微吧。”展熹承说食指一划。

此刻室外明明晴空万丈，狭长的河面太阳光晕熠熠生辉灼烈延烧，却令人无端感到一阵脊背发寒。

原来那个朦胧模糊的仲夏时节，少年厉庭深独自穿行在潮湿郁热的城市街道，身后真的时刻有一双眼睛贪婪地渴求地死死凝视着他。

厉庭深每一次归还借阅的书后，下一个拿走这本书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李栩？”

展熹承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厉皎微扬起下巴，动作幅度轻浅地长长呼出一口气：“闻所未闻。”

这个李栩是什么人？

又为什么会在十二年前的仙桥跟踪厉庭深？

年龄？性别？本地学生？同期研学的成员？还是校外人士？

那时厉庭深仅仅是有所察觉，还是发现了跟踪者正面挑明因此爆发冲突？

以及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李栩……还活着吗？

厉皎凝眸不语，良久才朝桌对面的展熹承说：“你怎么看？”

展熹承眼睫扑扇，指了指反方向对着自己的登记簿，一本正经道：“倒着看。”

厉皎：“……”

眼看厉皎天生略略翘起的唇线弧度悄声收拢，展熹承心道早上提到的怒气呼呼河豚说真是恰如其分。

不仅如此，展熹承甚至说不上缘由地冒出想捏一下的冲动。

总觉得手感应该不错。

相当不错。

赶在厉皎脾气发作前，展熹承指尖落在其中一行日期刻板规整的墨黑笔迹，尾音松缓坠地：“我看的话，感觉这个数字写法不太常见。”

圈出的阿拉伯数字7正中有道横杠，在表格中突兀得显眼。

经他这么一勾，厉皎顺势将其他日期全都检查一遍，脱口而出：“……外国人写法？”

早春幽绿漫长的午后仿佛不断拉长。

车厢飞驰，沿途轨道将大地切割出淡青色的掠影。

“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在柏林学小提琴，后来又去了科隆，也养成了这个习惯。欧洲很多地区惯常用加一道横杠避免在手写体中跟其他数字产生混淆，我从小看多了，所以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

“李栩可能有海外生活的经历？”展熹承说，“或者是受到身边的人影响？”

“也可能只是从哪里看见觉得好玩就模仿沿用了。”厉皎若有所思，“不过这种概率要小得多。”

展熹承思量顷刻：“但至少可以确定李栩很喜欢留下标记。”

“为什么？”

“昨天傍晚在唱片店的跟踪假设，你不是说要潜入我的房间，翻开我的书包，在无人察觉的暗处一步步悄然改变我的生活吗。”展熹承抬手越过坐在高铁靠窗座位的厉皎，动作随意，顿时构出浑然天成的压迫感，接着他将遮光帘拉下挡住灼热的日照直射，眼角一弯，“假设李栩不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地尾随，并且抱有某种类似的心态，假如能在作案空间留下一点属于自己印刻的痕迹作为战利品——”

“会怎样？”厉皎好整以暇地问，“很爽吗？”

展熹承“嗯”了声：“非常。”

前方到站的预报广播响起。

墨黑睫毛在厉皎眼底投下形似丰茂蕨类植物的阴影，他松开虚咬着濡湿下唇的齿尖，露出一圈粉色的牙印。

“展熹承。”厉皎轻笑一声，“要是知道你这么变态，就早点把你拉下水了。”

“所以你觉得我哥当年在仙桥的其他活动地点，李栩也许同样留下了‘标记’？”

“没错。”

厉皎还真仔细思索起来：“我哥当年常去的地点不多，毕竟研学课程没那么宽松，而且他高中时期容易晕车，所以平常都尽量避免公共交通。据我所知，他平常生活轨迹就是江大校区、河道图书馆、学生宿舍三点一线，没课的空余时间可能会在大学城一带闲逛，网吧、咖啡店、电影院……还有昨天我们避雨的唱片店？也许都去过。”

“周末倒是会去郊区游泳……”说着厉皎查看起地图范围。

展熹承有点意外：“游野泳？”

野外游泳遭遇暗流淤泥，水草缠绕，溺水事件时有发生。

“因为仙桥的天气冬凉夏暖，河道海滩水网密集，所以每到入夏很多本地人都会去郊区的海滩游泳。”厉皎在地图软件勾出几个地点，“算是传统。”

“从江大校园到郊区大约二十公里路程，在避免搭乘公共交通的情况下，应该会跟其他相熟的同学拼车吧？”展熹承缩小地图尺寸俯瞰全景，“如果是这样，很可能每周末都有固定的同伴，或许会知道什么线索？”

正说着，临近到站的提示广播悠缓播放。

车厢里的乘客纷纷起身站到中央过道。

也恰在这时，展熹承的口袋响起一阵急遽的振动。

刚一接起电话，连芳焦急的声音陡然传出：“心心中午开始突然浑身发热，休息一会儿后吃什么吐什么，我现在正在去儿科急诊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