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白水寨主目光里的冷意散去几分。
他向前走了一步,微眯着眼,打量璇玑,似乎在确认眼前少年说话的可信度。沉吟半晌总算开口:
“你说的可是真的?”
璇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判断不错,寨子最近可是有疟疾传播开来?而少寨主不幸染病所以才得日日服药?”
“什么?少寨主感染的是疟疾?可……可疟疾不是早就消失了吗?自从烧死了那个女人……”
“难怪之前我听说隔壁的寨子陆续有人病倒,寨主还下令封闭了道路,迁走了好几户人家……”
“所以这次我们请出碧躅花,举行青桑之祭是为了驱疫鬼……”
……
众人议论纷纷,璇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刚刚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快速赢得寨主的信任,暴露了一个他并不愿意暴露的真相——即疟疾已经在白水寨散播开来的事实。
果不其然,寨主的脸色沉了沉,原本柔和下来的目光再度转冷。
面对寨主阴沉如铁的眼神,璇玑果断出声:“大家安静一下,想要对付疟疾并不困难,我能默写出治疗的药方,甚至想要预防疟疾也有办法,将特制的药粉洒入村寨周围的水洼就好。”
为了避免自己的口音让这些夷民听懂,她拉了拉沈醉的衣袖,让他又用夷语重复了一遍。
沈醉虽然对璇玑的海寇有些无奈,然而毕竟之前在驿站见过璇玑处理疟疾的情景,因此除了复述璇玑的话外,他还额外加了更有说服力的例子,譬如璇玑曾治好了驿站里病患,将药方发给周围村子居民的事情。
所以沈醉一席话说完,原本吵吵嚷嚷闹着要找寨主给出说法和解释的夷民,总算平静许多。
毕竟人命关天,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南荒,深知疟疾散播开来,一个村寨死伤无数,甚至就此消亡在十万大山里的可怕后果。
话说回来璇玑也有些佩服自己的语言学习功力,短短几天功夫,她居然也能将这些夷民的话听懂个七七八八了。
她就说嘛,九年义务制教育出来,加上这么多年的帝王教育,就算是猪,也该飞上天了。
当然,她肯定不是猪。
起码目前她坚信自己一定比猪聪明。
璇玑带着这样的自信,毫不避让地同寨主对视。
寨主深吸一口气,道:“那就让你试试吧。阿依,带这两个人去最外面染病的木匠家里看看。如果两日之内他们没有让木匠一家好起来,那么——”
刀子般的目光从沈醉和璇玑身上扫过,他以字正圆腔的中庭语道:
“两个人都一起扔进蛇窟里,喂蛇。”
空气骤然冷凝,璇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一沉,好似已经听见毒蛇嘶嘶吐信的声音。即便如此,沈醉依旧握紧湛卢剑的剑柄,脊背挺得笔直,只是不动声色向前挪了半步,将璇玑护得更紧。
木匠家位于夷寨的最外面,周围用竹条扎着高大的篱笆,竹条的表面还泛着微微的青色,显然是最近才扎起来的。
刚一进屋,璇玑就闻到了浓厚的艾草气息,熏得她咳嗽连连。
看来寨主为了医治木匠一家,也花费了不少心思。
璇玑在屋里扫了一圈,发现除了两个孩子外,木匠本人是最严重的。他蜷缩在草席上,原本有神的眼睛半睁半阖,眼白布满红血丝,单薄的布衣被冷汗浸得发潮,紧贴着嶙峋的脊背。蜡黄的脸颊毫无血色,颧骨却因高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泛着青紫色。
“你、你是大夫吗?阿依说你能救我们……”
说话时候,木匠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身下的草席,指甲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颤。每隔片刻,他便会猛地打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璇玑点点头,让沈醉去烧了一壶干净的热水后,将随身香囊里药丸取出,还好死鬼老爹之前准备的那些药她一直收在香囊里,不然从驿站出来,一时半会找不到青蒿的情况下,她还真没办法救木匠。
药丸主要以青蒿粉制成,只有两粒,璇玑舍不得用太多,因此只捏碎了半粒,用热水化开后,灌进木匠嘴里。
谁知刚喝了几口,木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双手捂住胸口,一口药汁混合着涎水喷了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个带路的夷族青年阿依立即冲了上来,一把推开璇玑,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怒火,厉声喝道:
“你在喂他喝什么?!你这个满口谎话的中庭人,你在给他下毒?!”
剑光如惊鸿般掠过,逼得阿依后退几步,沈醉持剑在手,语调虽不惊轻尘却隐含着几分冷意:“放尊重点,她是在帮你们救人。”
“该死的中庭人,别以为懂点武功我就怕你,我现在就去找寨主把你们丢进蛇窟!巫神会惩罚你们的!”阿依咬牙切齿。
眼看冲突就要爆发,突然木匠再度咳嗽起来,这次却咳出了堵在喉头的浓痰。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竟消散了大半,惨白的脸色也慢慢透出一丝血色。
他摆了摆手,哑着嗓子对阿依说:“别……别误会,是我自己呛到了,这药……管用。”
说着,他挣扎着想坐起身,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阿依愣住了,紧绷的身形松弛下来,看向药碗的目光里,警惕渐渐被疑惑取代,口气也柔和许多:“那甘叔你赶紧把药喝完吧,早点恢复了,也好早点出去做工。这段时间寨主一直隐瞒着你们的病情,就是怕寨子里的人像以前一样,想把染病的人都烧死祭天。”
然而喝了小半碗,甘叔就不肯再喝了。即便如此,他整个人的精神头比刚进门时好了很多,说话也顺畅了,他攥紧璇玑的袖子。
“求大夫,救……救我的孩子!他们年纪还小!他们要是死了,我对不起他们的娘!”
璇玑拍拍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太着急,喝完剩下的药,然后让沈醉拿了新的碗盛了热水,化开另半粒药丸后,走到两个病情没那么严重,只是烧得脸颊通红的小孩面前,将药给他们服下。
小孩子起初皱着眉推拒,被轻声哄着才小口咽下,药汁的苦味让他们瘪着嘴想哭。服完药没多久,脸上的潮红便淡了些,不再烦躁地扭动身子。其中一个靠在璇玑怀里,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另一个也乖乖坐着,小口喝起了递来的温水,呼吸慢慢平稳。
整个过程,寨主都站在门外不动声色观察着,见璇玑妥善安抚并医治了木匠一家,原本的怀疑总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信任与感激。
璇玑从屋里走出来时,他叉手向璇玑行了一礼,然后问她:
“你用的是什么药?还剩多少?可以救多少人?”
璇玑老老实实回答:“回寨主的话,是好几味药材磨粉捏成的丸药,只剩下一粒了,恐怕不能随意使用。但我这边知道方子是什么,可以把它写出来,你们派人按照药方去找药材煎药。”
顿了顿,又道:“要想防止疟疾蔓延,除了在屋子和床边点燃干燥的艾草、蒿草,利用烟雾驱避蚊虫外,还得派人去将整个夷寨周围的沼泽、积水进行疏导或填埋,减少潮湿环境。实际上,疟疾不是什么鬼神引起的惩罚,人和人之间也不会传播,它主要是由蚊虫叮咬引起的,传播体也是蚊虫。因此灭蚊是防治工作的重点。”
寨主点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来了,转身又吩咐阿依,“赶紧叫些人手,按照这位公子说得去做。”
有了法子,阿依很快就带着一帮青年忙活开来。璇玑正要默写药方,沈醉却一捅璇玑,看向不急不慢寨主:
“忙活大半天,我们也累了,我们治病救人,寨主大人不至于连口吃的都不肯给我们吧?”
他似笑非笑:“久闻夷族民风淳朴待客热情,这莫非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闻言,寨主立即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道:“是我准备不周,不如两位贵客随我过来,我在家中亲自设宴款待你们。”
短短两个时辰,璇玑的境遇直接天翻地覆,从阶下囚摇身一变,成了寨主的席上贵客。寨主甚至命人搬出了逢年过节才会用的香樟木大圆桌,宰杀了两头小乳猪,酒席上摆满彝族特色佳肴。
烤乳猪金黄油亮,滋滋冒油的香气混着木姜子的独特清香飘满整个山寨;荞麦粑粑软糯香甜,配上香辣的坨坨肉,香气层次丰富;还有酸菜土豆鸡、羊汤锅蒸腾着热气,独特的香料气息勾人食欲。酒杯里盛满自酿的杆杆酒,众人围着圆桌欢歌,银饰叮当与欢声笑语交织,浓郁的夷族风情伴着佳肴香气,将这场盛大酒席的热闹氛围推至顶峰。
不得不说,夷族人虽然行为粗鲁不拘小节,但某种方面,如果被他们当做是朋友,又确实称得上是热情豪放。
一场宴席下来,璇玑吃了个肚皮滚圆,若不是有正事要办,差点就扶着肚子直接上床睡午觉了。
寨主虽然命人给他们收拾了客房,重新铺了床榻,但璇玑还是强撑着困意,开始一句一句口述药方——原本她是打算写的,结果写了两个字后发现夷人压根看不懂字,遂放弃。
但就在璇玑背出整个药方里最关键的一味青蒿时,偌大的房间,突然寂静下来。
留意到众人神色的不对劲,璇玑试探着开口:
“怎么了?可是青蒿有问题?”
阿依摇了摇头,回答:“不是青蒿有问题,是……”
“——是整个南荒,根本找不出青蒿。”
一个清朗的嗓音从屋外传来,身姿纤瘦却匀称的少年披着淡绿竹布衫,跨过门槛缓步而入,阳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肌肤如蜜糖流淌,眼角眉梢都蕴藏着山水灵气,似精怪化形。
昨天有事,今天加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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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驱疫鬼(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