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能?”璇玑蹙眉。
沈醉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正经,“现在白水寨的人本来就在追捕你,即便你能改头换面又如何?口音可没那么好伪装,一旦你被发现,你知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璇玑点头,“但我还是要去。”
细碎的日光透过榕树的缝隙,如同金粉般洒落在少女白皙的肤色上,纤长的羽睫下的眸子澄亮无比,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醉心下懊恼。
碧躅花碧躅花碧躅花,为了这么个东西非得来南荒涉险就算了,现在又想不要命去夷寨里送死,于她而言,公子景的生死难道比自己性命还重要吗?!
然而即便懊恼,他也说不出更多谴责璇玑的话,毕竟公子景是她过了三书六礼的太女夫,寻药救夫的事说出去世人皆得称赞璇玑一声仁义,说到底,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插手管她和他之间的事呢?
所以最后,沈醉只能强势地开口: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碧躅花的事我会给你想办法,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吃肉就是。”
知道自己功夫比不过沈醉,璇玑果断止住了话题。
篝火噼里啪啦燃烧着,金黄的油脂从兔肉表面渗出,沈醉不停翻转着树枝,等兔肉烤好了,他递给璇玑。
“吃吧。”
璇玑咬了一口,兔肉外皮烤得微焦,咬开满是油润香气。瘦肉纹理里渗着香料的辛醇,嚼着不柴反嫩,还带着一丝山野的鲜灵。连骨缝里都裹着焦香,吃完唇齿间留着暖融融的肉鲜。
她弯了弯眼睛,“好吃。”
沈醉轻哼一声,别过脸, “也不看看那是谁烤的。”
但少年上翘的唇角却藏不住他的好心情。
璇玑看出来他的得意,乘胜追击,直接将烤肉递到他跟前,“你也尝尝?”
沈醉抬起眸,正对上少女一双明澈的眸子,就像是盛满了星光。
他心里轻轻一动,也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凑到她手边咬了一口。鲜嫩的肉汁瞬间盈满口腔,但他更多嗅到的是来自她身上的淡淡栀子花香。
其实一开始两人认识的时候沈醉就很奇怪,原以为按璇玑皇太女的身份,应该是龙涎香、水沉香、大藏香一类的名贵香料,却不料是乡野里最常见的栀子。
即便脑袋有点发晕,他还是不动声色,就着璇玑的手,一口一口吃完剩下的兔肉。
沈醉的鼻息喷在她的手背上,微微有些痒。
璇玑不由得暗自偷笑,合着这货是故意的。
不过,这点小心机也无可厚非。
因为,她也有自己的心机。
三,二,一。
等璇玑默念完数字,果不其然,沈醉整个人晃了晃,直直栽倒下去——刚刚的兔肉里,璇玑趁着沈醉没注意,在上面抹了一层麻沸散。
别的不说,宫里御医特制的药,效果还是挺好的。
她伸手在沈醉面前晃了晃,确认对方已经晕过去,将他搬到榕树后,凝视着少年的睡颜,她叹口气:
“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白水寨拿到碧躅花。”
说完,她走到水潭前,借着清澈的水面,用草木灰将自己的脸仔细地涂黑,就连裸露在外面的双手都没有放过,又将束胸裹得更紧。穿上外袍后,俨然一个身形消瘦,肤色灰黑的少年郎——出门在外,又是南荒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她完全不打算暴露自己的女儿身。
易容改装完成,璇玑直接向着白水寨的方向而去。
夕阳西下,傍晚的寨子笼罩着一层烟紫的霞光,璇玑进村的时候不少老人聚集在吊脚竹楼外一边啪嗒啪嗒抽旱烟,一边三三两两聊天。
为了坐实自己中庭来的游方郎中的身份,璇玑路上还特意买了两个竹篓,里面七七八八塞了一些自己能认出的药草。
希望能蒙混过关。
她暗暗想着,谁知刚一进村子,就被几个老人七手八脚拦了下来。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璇玑听得半懂不懂,但——
当“汪汪汪”的叫声响起,三头油光锃亮的黑色细犬从吊脚竹楼后扑出来,璇玑一下子懂了。
合着这个村子压根不欢迎外人,管你是来治病的郎中还是什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丢下竹篓,撒腿就跑。
好不容易摆脱细犬的追逐,璇玑垂头丧气地望着山脚冒出袅袅炊烟的村寨,又不好意思回去找沈醉,不然以他的性格,肯定会嘲笑自己的失败。
决不能丢脸。
更不能在他面前丢脸。
天色渐晚,夷寨里渐次亮起橙红灯火,犹如散落的星子。凝视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璇玑眼珠一转,有了新主意——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偷偷溜进那个什么寨主家里,她就不信自己找不到碧躅花!
寨主的竹楼很好辨认,是整座寨子里最高大的那座,周围还伫立着高矮不一的几座副楼,以凌空的竹桥连接,虽然没有紫宸宫那样华美,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浓蓝的天幕沉静如水,璇玑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潜进白水寨里,绕到了寨主所在的吊脚竹楼后面。眼见着窗口里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璇玑顺着竹梯,小心翼翼爬上了竹楼。
突然,竹梯下一声哼唧,吓得璇玑一个踩空,险些掉下去。
她往下一看,发现是几只白胖的猪崽子缩在竹楼下面的围栏里,豆大的黑眼睛水水润润,只是好奇望着竹梯上的自己。
璇玑向它们比了个嘘的手势,从怀里摸出一只番薯,扔了进去。小猪崽子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抢着那只番薯,没再理会璇玑。
璇玑刚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秒,窗户重新亮起灯火,“小竹,怎么回事?我好像听见底下有东西在叫。”
那声音有些虚弱,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咳嗽,但出乎璇玑意料的是,对方竟然说得一口纯正的中庭官话。紧接着有人推开窗户,璇玑赶紧将自己整个身子藏在竹梯背面的阴影里,推窗的人看了看,道:
“少寨主,应该是底下那群猪崽子饿了,在刨东西吃。”
说完又叹了一声:“少爷您说您也是的,寨主三番两次要您迁到更干净的竹楼去住,您非不肯,一定要住在夫人生前的屋子里,赶明儿我得让人把底下圈养的猪崽子全部赶到别的地方去。”
“几只小猪而已,不打紧的。再说了,阿娘要是知道她生前照料的母猪下了这么多崽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况且……”少年咳嗽了一下,低声道,“等祭祀结束,底下能剩几只猪,谁都说不准。”
察觉对方语气里的失落,名叫小竹的男童立即道:
“少寨主您别难过,您看寨主都已经将碧躅花拿过来了,祭祀大典一结束,您服下碧躅花,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听到“碧躅花”三个字,璇玑立即竖起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楼里的喁喁细语渐渐转小,直至小竹吹灭油灯,端着水盆从竹楼里出来,璇玑方才放下心,回到竹梯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定下心神,继续往上爬。
好不容易从窗户里翻进去,她揉了揉红肿的手掌,环顾四周一圈,还好,没人发现。
此刻屋里静悄悄的,四下灯烛皆熄灭,只有一小片银白的月光从窗户里漏进来,借着月光,璇玑看清屋内的陈设。
她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少年的卧室,里面的摆设很简单,除了寻常的梳妆台外,角落里放着一架南荒地区罕见的黄花梨架子床。
但是四下并无抽屉或者箱笼可以存放碧躅花这种珍贵的药材。只有桌上的土陶瓶里插着一大束新鲜的艾叶,散发着浓郁的气息。
难道是在架子床里?
璇玑小心翼翼走近架子床,纱帘里传来少年均匀的呼吸声,显然已经是睡熟。
她要不要掀开看看呢?
想起自己听说的寨主想用碧躅花来救儿子的病,璇玑很是犹豫。
如果他们口中寨主之子的病情真的那么严重,她盗取了碧躅花,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可能命悬一线?
但她同样要救公子景啊。
也不知道寨主之子究竟患得什么病。
璇玑定住心神,悄悄掀开纱帘的一角,朝里面投去窥探的目光。
谁知下一秒,直接和一双山泉般清澈的眸子对上。那少年肌肤如蜜,鼻梁高挺,只有嘴唇泛着不正常的淡白,犹如干枯的花瓣。
四目相对,璇玑差点惊呼出声。
对方却比璇玑的反应更快。
“你是……?”
璇玑慌忙捂住对方的双唇,冷汗濡湿她的后背,心脏咚咚乱跳。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见少年并没有喊叫或者反抗的意思,总算松开了手。
对方歪着头,好奇打量璇玑,突然冒出一句:
“你难道……看上了我,想和我成亲?”
璇玑微微一怔。
然后才想起来,南荒风气开放,夷族人更是如此,他们盛行的是所谓的“走婚制”,男女双方通过夜间走访维持关系,倘若女方诞下子女,子女归属女方家庭,男女各自在母系家庭中生活。
看来她被误会了。
不过……被误会也比被人发现是来盗宝来得强。
有一说一,第一次当登徒子感觉还挺新奇。
璇玑定下心神,开始瞎编:“不错,我确实仰慕白水寨的少寨主已久,所以……深夜前来拜会。”
少年摇头,“可我们都是男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还是说……”他的双眸狡黠地一弯,“你并非男子,而是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