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时,连绵的阴雨总算停歇。
晨曦的微光从屋顶的缺口漏下,如同一束粗壮的光柱,洒落人脸,带来淡淡的暖意。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在光照里徐徐睁开了眼。
他醒了。
醒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检查自己浑身上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以及随身的那柄湛卢剑还在不在身上。
毕竟行走江湖,仇家报复杀人夺宝屡见不鲜,沈醉也是经验之谈。
确认自己安然无恙,连肩上的剑伤都被人细心包扎好后,沈醉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他诧异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装饰简陋但打扫得十分干净的房间里。
晨风从窗户里吹来,带着清浅的艾草香气,床架上悬挂的轻纱悠悠地飘舞,是雨过天青的颜色,素雅精致,仿佛少女的裙袂。
少女的……裙袂?
他皱眉回想,依稀印象里,他被对手偷袭,一掌击中胸口,砸破屋顶落下时,曾看见一张一闪而逝的熟悉面孔。
但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岭的,以那人天潢贵胄的身份,会出现在这里吗?
沈醉摇摇头,将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
然而念头才被他遣散,下一秒,他便听见外面传来清凌凌的嗓音:
“放肆!本宫说了会救他们性命,岂容你们擅自做主!”
嗓音传入耳里的一刹那,沈醉如遭闪电过身,瞬时僵住。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扑到窗旁,正看见身着浅金月白骑射服,金冠束发,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的俊美少年站在院子门口,双手叉腰,怒斥一群面色不善的农人。
璇玑正在气头上,丝毫没有注意后面二楼的窗户里,多了一人。
她今早用过早膳,准备去检查一下感染疟疾的病人的情况,谁知驿站外突然就来了一大群农人,无一不是抄锄头带棍棒,指手画脚要将他们赶出这里,还要烧死所有病人,防止疫病继续蔓延。
不管璇玑怎么解释,他们就是不听,好几个人还直接同侍卫动起手,民风之彪悍,简直闻所未闻。
真是气死她了!一群刁民!
但很快,璇玑又冷静下来。
注视着眼前一张张肤色黑黄,沟壑遍布的脸孔,她意识到,他们也是大兆的子民——没有经过系统的教育,每天都在黄土地里刨食,争夺蝇头小利,戒备外人的普普通通的人。
她可以嫌弃他们无知愚昧,可以厌恶他们不知礼数,但她也必须要承认,母皇所统治的幅员辽阔的疆土里,这样的百姓永远是最多的。
而她的锦衣玉食,轻裘宝马,也都是他们一针一线供养出来的。
所以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蔑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呢?
想清楚这点,璇玑心头的怒火稍稍降下去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向他们一一解释道:
“我理解你们害怕瘴疠蔓延的心情,但眼下这些病人的病情已经控制住,我们的大夫正在为他们诊治,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恢复健康。而且瘴疠不会通过人和人传染,会带来瘴疠的蚊虫我们也在想办法扑杀消灭,请大家放心,我们不会给你们带来性命之忧。”
但一席话说完,农人眼里的警惕与戒备还是没有消除。
其中年纪稍长,满头银发,村长模样的老人走出来,一边向璇玑比划着,一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
璇玑意识到,因为口音的缘故,不仅自己没法理解他们的话,他们……
大概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来齐国前,璇玑其实学过一些齐人的话,但是真正进入齐国的安平郡后,她才发现,当地百姓大部分是已灭黎国的后裔,他们的日常用语习惯与璇玑学的那些存在一定的差异。
更不要说,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口音。
而她现在所处的丘泽岭一带,口音听上去是最重的。
偏偏这里最了解的齐人的相国夏侯仪,一大清早就带着几个亲信出去了,说是要去见当地的郡守官员,恐怕得一两日功夫才能回来。
这可如何是好。
璇玑罕见地陷入了为难。
一方面她不愿意让侍卫将这些农人强行赶走,另一方面,她也担心,直接动手的话,会引起当地百姓反感,带来更大的麻烦。
正当璇玑陷入两难境地之际,她忽而听见楼上传来两声咳嗽。
回过身,清晨的淡水阳光下,少年火红的衣袂随风拂动,四目相对之际,他唇角翘了翘,足尖一点,像只轻巧的燕子般腾空而起,旋即稳稳落于她面前。
装货。
璇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跳出这个评价,她将目光从沈醉身上移开,重新看向老者,思考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理解她的意思。
突然,她听见沈醉开了口。
“你们无须害怕,驿站里的病人已经在诊治了,里面的人全是贵客,他们还有医治瘴疠的法子,必定不会让瘴疠扩散到你们的庄子的。”
和璇玑之前听过的不同,沈醉这次用的是纯正的黎人口音,一些发音的细微之处,和丘泽岭这些农人毫无差别。
所以很快农人很快就听懂了沈醉的话,原本握紧农具的手,也不约而同松懈了几分。
沈醉再接再厉,继续道:“你们如果真害怕的话,不妨向贵客讨要药方带回去,这样若是庄子里有人感染瘴疠,你们也有应对的办法。”
说完,他转身看向璇玑,神情似笑非笑:
“我想……殿下应该不介意分享治疗瘴疠的药方吧?”
见那些农人不再像之前一样动辄暴怒,璇玑稍稍放心,她骄矜地抬了抬下巴,向一旁的刘太医道:
“去,将治瘴疠的方子写下来,再给他们每人发一些青蒿。”
冲突化解,刘太医抹了一把冷汗,赶忙张罗起来。
为了防止这些农人不识字,看不懂方子上写的是什么,他写好药方后,还特意叮嘱沈醉,让他将药方复述给农人。
收下药方和青蒿,老村长同身边的几个农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走上前,向璇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带着众人离去。
老村长鞠躬的一刹那,璇玑心里一根隐秘的弦,也在悄然拨动。
也许,能保证生存的前提下,穷山恶水,不一定……只有刁民吧?
所以用午膳的时候,璇玑将自己这个念头同沈醉说了。
少年只是弯了弯唇,“看来出门一趟,皇太女殿下的感触颇深嘛。我之前还一直以为,殿下高坐庙堂,不知人间疾苦呢。”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还有些戏谑和调侃,让听惯了公子景温声细语的璇玑,很是不舒服,好像自己被他嘲笑了一般。
她瞪了沈醉一眼,夹走他面前盘子里的一大块野兔肉,气鼓鼓地塞入口中——这个讨人厌的沈醉,她就不该救他。
早知道昨晚就该把他丢出去!
她正用力咀嚼着兔肉,又听沈醉开口:
“不过,我要提醒殿下的一点是……越是底层的人,兽性越强,欺软怕硬,争勇斗狠,就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准则。所以殿下除了同他们讲道理之外,更要同他们讲利益。”
他叹道:“刚刚那群农人之所以肯离开,一方面是因为殿下给了他们方子和药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也害怕殿下带来的那些侍卫——殿下可以试试,下次一个侍卫都不带,他们会是个什么态度。”
说完,他又上下打量璇玑一番,星眸里的戏谑之意更加浓厚:
“幸好殿下这次出来是扮作了少年郎,否则,指不定就要被拐去哪家给人当媳妇喽。”
从来没听别人这样和自己说过话,璇玑“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她啐了他一口,“在东宫的时候还知道点礼数,怎么一出来连人话都不会讲了!我还没和你算昨晚砸破我屋顶的帐呢!”
沈醉一摊手:“殿下也知道那是在东宫——别的不说,那应该是我十六年人生里最憋屈的一段日子了,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得和一群大男人争宠,争宠也就算了,关键是你那个太女夫拈酸吃醋,还没入住东宫,就让人罚跪,我在大太阳底下跪到晕倒,殿下也压根不打算给人作主,偏心的要死。殿下评评理,我憋屈不憋屈?”
璇玑冷哼一声:“那是你自作自受,谁让你刺伤景的母亲。”
沈醉的嗓音蓦地低下来:“我听从晏王安的命令,也只是想让自己的母亲能入土为安。大家各为其母,有什么好说的呢?”
听到“入土为安”四个字,璇玑微微一怔。
再抬起眼时,红衣少年已经起身上了楼梯,背影孤寂而萧索。
回忆起沈醉的身世,璇玑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此番回到齐国,应该……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安葬好母亲的骨灰了吧?
曾几何时天又下起了雨,屋顶的漏洞还没来得及修补,还好沈醉风餐露宿惯了,也不介意。他绕过下雨的地方,仰面朝床上一倒。
有艾草的气息幽幽萦绕在鼻端,清苦而温醇。
他用力抽了抽鼻子。
唔,还是栀子花香更好闻。
经历昨晚一场生死打斗,此刻沈醉浑身上下仍是有些酸痛,此刻躺在铺好的床上,便如卧在软绵绵的云端一般让人放松,睡意沉沉涌上来,他刚要闭上眼睛,外面却突然响起“布谷、布谷”的叫声。
沈醉蓦地坐起来,定睛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窗棂的边缘,正钉着一根薄薄的木简,上面的火焰纹是昭天门独有的标记。沈醉摘下木简,上面只寥寥写了一句话:
“酉时,溪边树林,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