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盯着戏台愣神,却听身后一声尖叫。
声音是蒲从心发出来的,他此时正在拼命挣扎,像是砧板上乱跳的鱼。
一个或许是从假山后面冒出来的老嬷嬷正抓着他的胳膊,瘦骨嶙峋的手指像鸡爪一样箍进他衣袖下的皮肉。
“你做什么——”
蒲从心感觉自己用了吃奶的劲,却无法撼动一个老妪抓着自己的手。
明明只是个站着都颤颤巍巍的老人。
梅戴在他旁边也不敢动,生怕把老人家碰坏了。
那老妪死勾勾地盯着他,嘴里喃喃有词。
“死……死……要死了……”
这会,阿林已经掉头来到了老妪身边,试图把她拉开,“嬷嬷,你糊涂了,别冲撞了贵客。”
却不知这动作像是触了她的逆鳞,她突然嚎叫起来。
“戏台!瞧那戏台!春水坊的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回来报仇了!死!死!死!你们全都得死!”
她那枯柴似的手胡乱地指着面前的所有人,像是在下咒。
江沉舟看着她,又用余光去瞧翟松。他果然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戏,灯笼的红光在他眼窝中波光流转。
又有几个小厮从小径的另一头涌出来,把老妪从蒲从心身上扒了下来。
她尖叫得更厉害了。
“桂枝被他们扔进井里淹死了!你们也都得死!死!死!烧死!摔死!毒死!乱棍打死——”
她的嘴被捂住,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即使只能发出呜咽,她的四肢也在狂乱地抓挠着,像是要捕食的蜘蛛。
蒲从心惊魂未定,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向后瘫,梅戴在他身后把他托住了。
老妪的那几句话像秃鹫展翅在江沉舟心口盘旋。
淹死,烧死,摔死,毒死,乱棍打死。
好像没有一样不折磨。
翟松阴沉着脸问:“桂枝是谁?”
阿林笑得不太自然,倒是垂目拱手,“是府里的婢女,前几日不知怎的,跌进井里淹死了。这李嬷嬷恰好撞见了,自那以后就疯疯癫癫。她是府里的老人了,老爷夫人仁厚,没直接打发了,留在府里养着,方才冲撞了大人,还望莫要责怪。”
蒲从心站直了,梗着脖子道:“不过是个老人家,不妨事。”
他话音未落,那老妪又尖叫起来,像是要从几个小厮中间挣脱出来。
阿林叹了口气,轻道:“失礼了。”便追了上去。
此时,一个富态的胖老爷带着一袖冷风疾行过来,至翟松面前恭敬行礼道:“小的苟府管家苟安,见过翟大人。”
江沉舟以为这人是苟老爷,没想到他衣着如此华贵竟只是个管家。
不过看看自己这一身,说是个仵作大概也没人信。
哦,现在他是翟松的师爷了。
苟安满脸堆笑,活像个弥勒佛,“不曾早些来迎接,多有怠慢,还请大人移步赏梅园。”
他带着翟松接着沿小径往里走,不经意地咧了那渐渐远去的李嬷嬷一眼。
江沉舟捕捉到了这刹那的眼神暗箭,心又往下沉一分。
看来这木芙蓉园的水,并不好淌。
——
一行人进了赏梅园。
这是座不大的园子,倒是灯火通明,虽不至于亮如白昼,到底比方才那鬼影幢幢的小路亮堂许多。戏台坐落在园子西侧,中间则养了一团梅花林,此时花开正盛,白梅胜雪,红梅似锦,确实是好美景,值得赏玩。
苟安带着他们往戏台面对的方向走去,拨开层叠的梅花,一座小楼映入众人眼帘。
想是为了方便赏景看戏,这小楼也有戏台那般高。
翟松一行上了楼,屋里烧的地龙,暖和得很。
一个锦衣华冠的三十多岁男子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团热气。
他剑眉虎目,蓄着须,端的是一表堂堂,彬彬有礼,和江沉舟想象中的苟老爷的模样全然相反。
不该是个大腹便便的油腻老爷吗?
“草民苟璧,见过翟大人。大人当真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见之忘俗,令草民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这拍马屁的架势倒是与他预料无甚偏差。
苟老爷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腹诽,视线转向了他,问:“这几位是?”
江沉舟方要开口,便听翟松道:“这是江沉舟,我的师爷。”
苟璧脸上沾上喜气,道:“大人身边竟有如此风姿人物,真是慧眼识珠。可惜我从前无缘一见。”
江沉舟暗道:你是见不着,毕竟你还没机会变成具尸首躺进县衙殓房里。
但表面上,他还是露出个不从心的笑来,做足礼数。
他又顺势介绍了蒲从心和梅戴。苟璧又是行礼又是夸赞,始终是笑脸相迎,给俩小孩脸整得通红。拍完一顿马屁,苟璧又忙不迭地引他们见宴席上的其他人。
有看起来就是八面玲珑生意人的苟氏梅庄大掌柜丁魁。
还有和苟璧有七八分相似的苟家大伯苟有利以及他看起来不太争气的儿子苟或。
苟或是个憨憨的大个儿,据说苟有利给他起名时参考了某位王佐之才,但碍于他有限的文采,姓与名都偏斜了那么一点。
介绍到他时,这位大少爷正在发脾气,把侍女上的茶水泼得到处都是,嘴里念念有词,“臭水臭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去除邪祟!”
苟璧有些抱歉地笑笑,“大人,失礼了。堂兄这里不大清楚。”
他指了指脑子。
“无妨。”翟松回道。
苟或正闹腾,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走了进来,朝众人恭敬行礼。
这人是苟府客卿孟凭生,早已入了席,方才去解手回来。
小楼的一角垂着帘子,隐约能瞧见一位穿着素雅的女子端坐其中。
苟璧道:“大人,此乃拙荆。”
那女子站起来,妃色的裙裾如水般四散开,脖颈的弧度恰到好处,步摇在耳边轻轻摇曳,即便隔着纱帘也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和动人的眉眼。
江沉舟想,梅戴说得没错,的确是仙子一般的女子,当得起木芙蓉这样的名字。
“木芙蓉,问大人安。”
她声音也是温润如水的,如同丝绸坠入清泉,辗转于青石溪间。
如清风带来些熟悉的气息,卷过被翟松几乎全部遮住的江沉舟的耳畔。
江沉舟才发觉木芙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即便隔着帘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惊愕和探寻。他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视线。
总不能那么巧,哪哪都似是故人来吧。
一个翟松已经够他折腾了。
还是说,翟松的到来给他封存的过去硬划上了一道口子,逼迫着他在时隔多年后又不得不去面对?
江沉舟胡思乱想的间隙,他们已经落了座。
苟老爷两手一拍,对面戏台上的浅红纱帘向两边拉开,那看似轻薄的纱帘后原来还衬着层厚布,能完全将戏台上的风景遮住,远远看去台子上像是空无一物,拉开后才发现,哪里是空无一物,竟有一台子端坐的乐工。
江沉舟瞅那戏台,心道,苟老爷是懂开席的,搁这变戏法呢。
与此同时,侍女们也端着托盘,如云般流转于宴席中,不久每张桌上都多了四碟凉菜,一壶烫热了的酒,一个小酒盅。
那酒盅青瓷的,比江沉舟平时用的可强太多了,杯底透亮的釉色里汪着朵雕刻逼真的梅花。
他又看了看那四个碟子,精致的碟子中间放着两三片或卤制或调味的小菜,有蚕豆,水芹,冬笋,还有萝卜干。
摆得挺好看,跟那酒盅里的梅花似的。
但他还是有点想念家里床下自己腌的萝卜。
有侍女要给翟松斟酒,翟松抬臂一拦,道:“我不饮酒。”
县令大人不想喝酒,自然没人逼着他喝,很快侍女便换上了热茶。
“给他也换上。”
江沉舟面前的酒盅也换成了茶壶。
好吧,他也确实不想在苟老爷家吃酒,但是这种被人管着的感觉还是令人不爽。
待到大家酒杯斟满,苟老爷举杯致辞,热烈欢迎从京城来的翟大人,宴席正式开始了。
戏台上,乐工们弹奏起《鹊踏枝》,那是十年前京城时兴的曲子,江沉舟从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没想到如今还能听到。
竟然有些怀恋。
舞伎从朱红的后台飘出来,各色水袖随着浅红纱帘起起伏伏,跳得竟也是从前京城流行过的舞蹈。
这就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了。
江沉舟不知道如今京城风靡什么曲子,但绝不可能一个曲子流行十年。
苟老爷的买卖做得大,不仅州府说得上话,京城定也没少去,既然花了心思特意请了会《鹊踏枝》的班子,为何不让她们表演时兴的曲子呢?
他不是苟老爷肚子里的蛔虫,想不明白苟老爷要干嘛。
直到第一道菜端上了桌。
那是一道看起来清汤寡水的羹,清白的汤里飘着两片白菜,坠着三块白萝卜。
苟璧在羞辱翟松。
他表面上和和气气,热情洋溢,但暗地里处处都在试图激怒翟松。
从那驾披金戴银的马车停在县衙门口那一刻起,这种暗戳戳的试探和激怒就开始了。
只让一个侍从来迎接,表演过时的曲子,上看起来寒酸至极的菜肴。
在苟老爷的认知里,翟大人是个被贬谪至此的前大理寺少卿,还是个平民出身一朝高中的前大理寺少卿,这样经历了平步青云又急坠谷底的人,是经不起这种羞辱的。
他等着翟松拍桌子,把那盘白菜萝卜羹掀出去。
那盘看似寻常,实则藏满了心机的白菜萝卜羹。
但他实在是太不了解翟松了。
翟松是个早上带着衙役修屋顶,中午跟师爷吃了一桌子一言难尽的素菜,下午拾掇拾掇接着看卷宗的人,心思是根本不会放在这些“琐事”上的。
他根本不在乎吃什么,有没有被羞辱,或许在他看来,这连冷遇都算不上。
他是个一心只做正事的“榆木脑袋”,苟老爷的这些花样算是白玩了。
但他不在乎,不代表没人在乎。
京城小少爷蒲从心涨红了脸,声音在气氛里带着些颤抖。
“这是人吃的吗?猪都……”
“从心!”翟松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劈断了蒲从心的话,“不得无礼。”
蒲从心闭了嘴,一脸憋屈。
江沉舟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站起来,端着茶杯向苟璧敬道:“江某从未见过如此华美别致的梅园,初来乍到,江某以茶代酒,敬苟老爷今日款待。”
话罢将杯中热茶饮尽。
苟璧只当他是来打圆场的,也露出个虚伪的笑来,“哪里有什么款待,不过粗茶淡饭罢了。听闻翟大人素来勤勉廉洁,倒是与我家俭省的家风有些不谋而合。大人用的还习惯吧?”
江沉舟在杯盏后冷笑一声,道:“怎会不惯?这些菜看着简单,实则道道都是花了功夫的。”
他视线落在那盏白菜萝卜羹上,“这道临川素羹看着清淡,汤底却是用仔鸡,老鸭,猪肘,腊肉,牛骨熬制,再用细细剁碎的鸡蓉吸干油脂杂质,才能得如此清澈。这样的汤,就是炖草皮怕也是鲜的。”
他又拿起那碟放了三块的水芹,道:“再说这道挂玉带,看着只是三块水芹,却要把那鲜水芹栽在鸡汤里,待它沁成白色,再切好在那生滚的猪骨汤里一蘸,沁到雪水里一滚,上桌前用现炸的鸡油一淋,便可如这般晶莹剔透,宛如玉带。”
江沉舟的语气不紧不慢,如同说书一样娓娓道来,众人都不由得放下筷子,听得出神,连苟璧也忘了回话,呆愣地看着他。
他放下碟子,脸上带着天真而无辜的笑。
“这些都是因着京城的老爷夫人们用不惯清汤寡水,又要做向佛的样子,因此叫厨子们研究出来的吃食,实在与俭省相去甚远。能用到这么好的东西,江某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不过……
“听闻尊夫人吃斋念佛,苟老爷您也把俭省当做家风,想来这些菜并不是出自您的授意,或许是贵府的厨子在京城学了些把式,借着宴席卖弄呢?”
他这番话说完,身后的蒲从心嘴张得能塞个核桃。
一旁的梅戴于是研究着往他嘴里塞点什么东西。
苟璧原本想用这桌看似简单实则金贵的菜肴来羞辱翟松,给他点地头蛇的下马威。翟松或嫌弃吃食或没尝出特别,他都能借题发挥,好好嘲讽一番。
他在州府有人,才不怕这个被贬来的土包子县令。
气势上赢一头,往后才好拿捏,才好赚钱。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翟大人少言寡语,一脸的无所谓也就罢了。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师爷三言两语的就把他的底牌掀了个干净。
他现在就被架在火堆上烤,是也不是都说不出口。
真是岂有此理!
苟老爷火冒三丈,面上却不能露分毫,这时,却听一旁纱帘里木芙蓉温润的声音传了出来。
“老爷素日里忙碌梅庄的生意,是以宴席饮食皆是妾身安排的。妾身原想请大人品尝素斋,却不料一时失察,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江沉舟看苟老爷瞬间一愣的神色,便知是苟夫人主动揽罪,那揽罪的模样似曾相识,他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夫人有心了,宴席很好。”
翟松默默看着江沉舟坐回去,方才还仰着脖子侃侃而谈的鹤忽地萎靡了下去,低落地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却听苟夫人道:“终归是扫了大人的兴,妾身备了好汤赔罪,还请大人务必尝尝。”
她边说着,边撩开了纱帘。
鬟钗云鬓,柳眉杏眼,目含秋波,一双朱润的樱唇在面纱下若隐若现。
好一张温柔如水,惹人怜惜的脸。
宛如她发间簪着的,那朵栩栩如生的木芙蓉。
舟:这什么橘县omakase,糊弄老百姓呢!
松:你说你要做饭给我吃。
舟:我什么时候……艹我还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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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橘县第一届装十三鉴赏大会现在开始(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