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松踏着朝霞的雾气迈进垂柳巷,衣摆上沾染着露珠,水汽沉沉。
他一直走到最里面那户人家,转动铜环把手打开了大门,听见黑驴在院子一角的窝棚里哼唧了一声。
院子小得可怜,只有一间正屋,一座草搭的茅房。他推了推,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便低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里几乎和外面一样,一点热气也没有。角落里一个石头垒起的炉子上放着一个陈旧斑驳的药罐子,一只还残留着酒味的小酒盅,一只小碟子上面码着双筷子,翟松拿起来闻了闻,有腌菜的味道。
另外一边,竹榻上蜷着个狐毛球,传来微弱的鼾声。
翟松把狐毛大氅的领子掀开一点,酒气呼啦啦散了出来。
江沉舟缩在里面睡着,梦里也不太安稳的模样,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一样嘟哝着什么。
翟松鹰眸里泛着水光,视线脉脉地从江沉舟脸颊滑落,好一会儿,他才轻叹一声,把江沉舟连同他那床洗得发白的老棉被和狐毛大氅一起裹成一团抱起来。
江沉舟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翟松?”
翟松心中一动,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嗯。”
江沉舟像是没听见他的回话,痴痴笑起来,小声呢喃着,“翟松,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他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又含混不清,带着宿醉的大舌头,翟松没听明白,于是凑到他耳边,但他头一歪,又打起了鼾。
仿佛根本没有醒过。
翟松用大氅将他的头也裹住,抱着他出了门去。
梅戴在门口探出头来,道:“大人,叔昨儿非要回来的,他倔得很,我根本拦不住……”
“小声些。”翟松道。
“哦。”
梅戴耷拉着脑袋,又听见翟大人说:“把驴牵着。”
“好嘞!”梅戴小声又兴奋地回着,跳进院子去牵驴子凌霜。能给江叔干点活,他怎么都高兴。
三人一驴就这么溜达回了衙门。
——
江沉舟再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被窝里暖烘烘的,汤婆子死而复生似的滚烫,熏得他都有些出汗了,他晕晕乎乎地从那蒸笼里钻出来,发现屋子里竟然也是暖的,狐毛大氅整齐地挂在屏风旁,熏笼里冒着青烟,传来有些熟悉的呛人里透着些清新的味道。
昨夜不是回家了吗?才喝了一盅酒,不至于昏头到自己又走回到县衙内院这间主屋吧?
江沉舟正在反复琢磨自己吃完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逐渐延伸的高大阴影又将他整个人都拢了起来。他意识到了什么,抽了抽嘴角,道:“你,你回来了啊。”
翟松在屏风后面立着,他仍穿着利落的常服,袖子扎在腕带里,手里拿着本卷宗,看着江沉舟没有说话,眸子在窗框斑驳了的阳光里亮得令人心慌。
江沉舟觉得燥得厉害,把头默默埋了下去,手指在锦被上抠着。
“……赵大人的车驾那里,有什么发现吗?”
转移话题,且是说正事,翟松应该不会再闲得没事追究他昨天回家偷酒喝的事了,吧?
“江沉舟。”
被叫的人汗毛直立,半天也不敢抬头。
还是索性装死吧。
头顶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榻沿陷了下去,是翟松坐了下来。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才应了要做我的师爷,就要冻死在那破屋里?”
声音不似前几日那般平淡,隐隐有些怒气。
“哪里就冻死了。”江沉舟小声嘀咕。
那屋子住了七年,要冻早冻死了。
“病未好全,还要吃酒!”
翟松见他那不知悔改又无所谓的样子,更严厉起来。江沉舟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八个字拽下了榻,按头跪了下去。
他也不知哪里来了脾气,也冷声道:“大人,我喝的那是药酒。只要不耽误大人的事,要住哪里做什么也是我自己的事,大人未免管得宽了些。再者,原本这里便是大人的屋子,我再叨扰下去,实在不合适。”
我就是不知好歹了,快把我扫地出门吧!
江沉舟破罐子破摔地梗着脑袋,等着翟松让自己滚出去。
不料翟松沉默了半晌,忽道:“崔县丞拉你过去,就跟你说了这些?”
“额……”江沉舟被噎住了,“倒也不干崔老的事……”
翟松又叹了口气,这回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态度不好,沉舟兄莫要介怀。”
江沉舟又一阵失语。翟松要一直拿审犯人的口气对他,他或许还能硬气下去,可翟松态度一软化,他那好不容易撑起的纸糊的嚣张就瞬间被戳破,里面的硬气不可阻挡地泄了出去。
他正在那泄气,额头上忽地一热。
是翟松的手,指腹有厚茧,磨得他有些发痒,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又有些烫了。”翟松收回手,“至少在这呆到病好全了,好么?”
可能是真的又发了热,江沉舟鬼使神差地应了个“好”字,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嘴巴。
“药酒还是要吃的。”他最后倔强道。
“可以。”翟松道,“待会叫梅戴去取。”
江沉舟没想到翟松能这般纵容,不由蹙着眉盯着他看,企图分辨是否有被夺舍的可能。
又不是头一天来时那副叫他“明日不必来了”的样子了。
江沉舟拳头打在棉花上,闹了个自己不自在,又后知后觉地看向窗外,“啊”了一声。
“什么时辰了!”
“今日休沐。”
“哦,哈哈。”
要不还是继续装死好了。
江沉舟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翟松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放在外面的手,道:“你且再睡会,晚些用过午饭再说昨日的事。”
江沉舟也不想这会儿再说什么正事了,从善如流地缩回锦被里,只露出个墨色的发髻。
未几,翟松便听到了做作的鼾声。
他无声地弯起嘴角,将捂得严实的被子弄松了些,随后坐在原地看起了卷宗。
——
翟松没有坐多久便起身推门出去了。
江沉舟从锦被里钻出来,望着刚被修好的房梁发呆。
他不明白翟松为何要如此待他,总不会真的是“深以为敬”吧。
但干想是不会明白的,于是他决定放过自己,起身穿衣,趁着翟松不在缝一缝狐毛围脖。
他唯独不想有所亏欠的人,就是翟松。
已经欠的够多了。
过了一会儿,翟松端着托盘回来了。
江沉舟早把围脖藏在被子里,绕过屏风出去一看。
葱烧豆腐,烩菘菜,冬瓜汤,蒸芋头。
很素。
江沉舟病这几日天天喝粥,这一桌子对他来说算是极丰盛了。但翟松好歹是个县令,不至于吃得这么素吧。
难不成去了趟云烟寺,打算从此以后吃斋念佛了吗?
翟松吃斋念佛,这画面太惊悚了。
江沉舟原地打了个寒颤,翟松的眉心跟着皱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不披氅衣。”他放下托盘,走到屏风前将大氅取下,给江沉舟围上。
江沉舟总不能说自己联想到奇怪的事上去了,轻咳一声,道:“无妨,耽误不了一会儿的正事。”
他刚说完就想给自己一拳,怎么跟县令大人说话的。
但翟松只是给他系上氅衣带子,道:“先用饭吧。”
一点脾气也没有。
江沉舟被他拉到桌边坐下,心想,原来人真的是会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的。
但他还没不要脸到以为翟松是为了迁就自己才全备的素菜,道:“你上火了?吃得这么清淡。要不我给你把把脉?”
翟松把筷子放到他面前,道:“我以为你沾不得荤腥。”
江沉舟喉咙发紧,不由得“呵呵”干笑,道:“大人不必迁就,我只是素日里吃得少,那日在车上又饿得久了,才……”
才吐了你一脸。
江沉舟回想起那日在马车上的情形,又联想到翟松弄这么素一桌怕是担心自己又吐他一脸,不免想钻地缝。
翟松似是很不满,盛了碗冬瓜汤放到他面前。
“只有你我二人,不用这么见外。”
江沉舟无语,想起从云烟寺回来那日翟松的话。
但重逢不过七日不到,翟松不像认出自己的样子,短短七日相处,见外不才是应该吗?
“我问了梅戴,你虚长我三岁,可唤我的表字,凌霜。”翟松又道。
那不行,那我会分不清是叫你还是叫驴。
江沉舟在内心翻白眼。
胡搅蛮缠。江沉舟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探讨下去,翟凌霜这个人看似每每软语相向,实际骨子里顽固得很,不然也不能把他从家里捞回县衙。
他不回话,盯着那冬瓜汤喝。
才喝了一口就差点没吐出来。
伙房的郭师傅是打死卖盐的了吗,这也太咸了。
他从碗里偷露出半个眸子瞥翟松,没想到这老兄跟没事人一般喝了口汤,又一筷子一筷子地大口吃菜。
江沉舟遂放了汤碗去夹菜。
葱烧豆腐,葱糊了,豆瓣酱没炒,像是起锅时才放进去的,潦草地粘在豆腐上。
烩菘菜,叶子烂了,梗还是生的,甜兮兮的,是加了冰糖吗?
蒸芋头倒是还能吃,但把芋头放在笼屉上蒸熟这种连他都会的事,要是还能出错未免太过离谱了。
总之,难吃。
江沉舟忽地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郭师傅能做出这菜来?
何况郭师傅不是一贯菜里放一堆山椒吗?
许是他的神色过于夸张,一旁的翟松轻咳一声,道:“休沐,郭师傅家去了,这菜是我做的。”
江沉舟筷子差点没崩地上。
翟松的声音也夹杂着些不自然,“萝卜丝饼那家没出摊,你凑合着吃。”
江沉舟心道:你味觉是坏了吗,吃那么香。
他笑道:“哪里就凑合,窝头就凉水我都能吃得香,这算得上珍馐了。”
边笑边剥了芋头就着喝汤,又道:“下回郭师傅回家,我来露一手?”
虽是怎么都能吃,不过翟松这么做,太糟蹋吃食了。
下回要是心血来潮炖个肘子,他都要为肘子一大哭。
不知道是哪句话取悦了翟松,他看起来很高兴,给江沉舟又剥了个芋头,自己抱着江沉舟只夹了一筷子的烩菘菜吃得喷香。
江沉舟喝完汤才回过味来。
下回?哪里来的下回!病好了他就要家去!
他就着冬瓜汤吃了两个芋头,就停了箸,看着翟松风卷残云地把剩下的菜都卷进了肚内。
当真是一点也不挑啊。
江沉舟寻思着,饭没做,碗筷总不能再让堂堂县令收拾了,他刚想起身做个有眼力介的师爷,就被翟松按回软垫。
“坐着,我来。”
“我只是病了,不是残了!”江沉舟争辩道,许是语气有些尖锐和不耐烦,他感到翟松明显地顿了一下,继而灼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又……哪里说错话了?
江沉舟又开始自我审视,忽地听到由远及近的嚎哭声。
“师哥!我不成啦!”
蒲从心扯着嗓子在门口哀嚎,很努力地想盖过哭声。
翟松松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去开了门,对上赵苑苑那哭得红肿的圆眼睛。
“哇!!!!!”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加的撕心裂肺。
你把孩子交给他,不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吗?
江沉舟无奈地叹气,走过去从蒲从心怀里接过赵苑苑,道:“乖宝怎的哭成只小花猫了?不是漂亮苑苑了。”
他好歹带过赵苑苑半日,轻车熟路地抱着她去院子里看挂着的灯笼。
小姑娘趴在他怀里,委屈巴巴地哼唧,“猫猫……不要猫猫……”
江沉舟轻拍着她的背,道:“好,不要猫猫,要灯笼好不好?”
蒲从心眼瞧着他怎么都哄不好的小崽子在江沉舟怀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呼呼大睡,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江沉舟小声道:“愣着作甚,她睡哪屋?”
蒲从心才反应过来,带着想要骂骂咧咧但又不能的表情带他去了侧屋的耳房。
等安顿好了赵苑苑回到主屋,江沉舟忍不住问道:“赵大人家里人何时来接小小姐?”
翟松道:“不好说。”
不用他再多说,江沉舟就明白了。赵苑苑是小妾生的,就算赵宗福再怎么偏疼她,人死茶凉,赵家忙着办后事分家产,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庶女的死活。
就怕最后是给点银子随便打发了。
江沉舟不想再深究,转而问道:“赵大人的车驾在何处坠崖的?”
翟松道:“就在隔壁梅县。”
怪不得一日便回来了。
在梅县出事可不太妙,梅县县令朱培林不是个好相与的。
朱培林倒也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但出身清流世家,过分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虽同样是被贬边郡小县,翟松却曾以平民之身官至大理寺少卿,朱培林见着他,怕不是根本生不出半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反而要恨得牙根痒痒了。
赵宗福在梅县坠了崖,即便他曾是橘县县令,这事也得归他朱培林管,断不可能让翟松插手。
果然,翟松道:“我们到了没多久,朱县令也到了。这算是梅县的案子,我不好明着越界,便和薛捕头先回了。”
不好明着越界是何意?你翟凌霜个浓眉大眼的小古板也知道变通了?
江沉舟忍不住腹诽,略有些可惜地道:“这么说,是一无所获了?”
翟松道:“自然不是。”
我就知道!
江沉舟摆出个分外好奇的闪亮眼神往翟松身上招呼,道:“是何收获?”
翟松道:“赵宗福马车里,有合计二万两的银票。”
江沉舟惊呆了。
赵宗福在橘县没当几年官,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么多钱放在车上没人拿,是灭口的杀手不在乎钱,还是当真只是场意外?
那可是二万两。
一个边郡小县的县令,贪得了这么多?
江沉舟愈发觉得,此事注定不会善了。
却听翟松道:“没想到小小橘县,水浑得很。”
江沉舟暗忖:这谁想得到呢,我要知道橘县水这么浑,就不会呆下来了。
他到底只是个仵作,从前也打定了主意不淌任何浑水,默默无闻而平静如水地过完余生就得了,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摸剩咸鱼。
这些年最大的变数,就是再遇翟松。
难道同他在一处,就注定要卷进漩涡里?
但既然答应了要做他的师爷,便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他发起了呆,听见翟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沉舟兄,你……”
“回事!”
梅戴在门口冒冒失失地喊道。
“进来。”翟松退离,如常道。
梅戴手里拿着张帖子,道:“大人,苟……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江沉舟嗔道:“说什么呢,谁是狗?”
梅戴讪笑道:“哎呀,不是,是苟老爷递了请帖来,请大人过府饮宴。”
翟松接过帖子,看了两眼就递给江沉舟。
江沉舟看了一眼那帖子,帖子一角坠着朵木芙蓉花。
又看了一眼署名,江沉舟面部一阵扭曲。
这苟老爷名璧,是雄踞橘县的大商贾,不仅在城北有橘县最大的梅子庄,在他县还经营其他生意,在州府大人面前都说得上话。
宴席是为赏梅,实则怕是要会会翟松这个新县令了。
这种宴席,清正廉明的翟松应是不会去的。
他这么想着,却听翟松道:
“那便去吧。”
这人转性了???
舟:他都不知道他做饭有多难吃!(指指点点)
蒲:这么说,你做饭好吃咯?
舟:我不是我没有。
松:好吃!(就着腌萝卜干了五碗面)
舟:他味觉真的是死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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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沉舟和他最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