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她故意针对他?
若是刚出哀命村那会儿,因着天女旱神一事,还有齐青灰飞烟灭前拖自己带的那句话,她心有芥蒂,确实有过让他难堪的心思。但盲哑村这一行,她总觉得段玹似乎与传言不同。
她身旁的这位段公子,多数时候对人和事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旁人死活,他毫不关心。往好听说,叫不爱管闲事。往难听说,便是冷漠无情。且他言语时而犀利,时而讽刺,行事作风只图自己爽快。哪里有世家公子的谦谦修养,倒像一个市井顽劣。
能有如此大的反差,极有一个可能。
此人,根本不是段玹。
既不是段玹,又会是谁?
这点她虽早有怀疑,但尚未找到凭据。若是仅凭直觉,就质问对方:你,其实并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这实在说不过去。
他当然也可以反驳:既然你说我不是我,那我是谁?
那要她怎么说?
如今的修真界,她叫得出名字、对得上人的两只手数得过来。就这,还是近几日认识的,其中两个村子的人还占多数……
再来,还有一点让她疑惑。
段玹并非一般人,他是中州名流公子,是玄门两位世家掌座的心头肉。他出个门,随从贴身保护,生怕他出一点事。若真的段玹早已出事,他的爹娘和舅舅会不清楚?况且谁敢动他?得罪两大世家,可没有好果子吃。
这些问题,这些日子里她不是没想过,有些地方总想不明白。她对如今的修真界还是了解太少,即便找回冷欺雪记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
……
见她沉思不语,段玹又走近一些,放低了声音,道:“你不回复我,看来是默认了?”
默认什么?他怎么还在计较她那一笑?方才她见邬氏兄妹嬉笑也跟着笑是因为想起了在仰天宗与师弟妹们玩闹的日子。
未下山前,她也不是没有过快乐时光。师父宠她,师弟妹们敬她,就连宗门外的山人也喜爱她,只是使命在身,一入政权,仙门难回,那些欢声笑语也变得遥不可及……
几百年过去,也不知师弟妹们可还安好?是飞升成神?还是云游海外?还是……
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去陌路垠看看小师弟。
段玹说鬼王曾去陌路崖找一位说书匠写故事,那说书匠兴许就是她的师弟?若真是就好了,说明小师弟还活着。说不定还能打听到鬼王生前是何许人也?与她有过什么瓜葛?
如今的修真界,她无亲无友,无仇无敌,偶尔也会生出孤寂之感、迷茫之惑。一时怅然。
见她又怔怔出神,段玹轻叹道:“我真可怜啊。我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惹得你这般厌恨我?竟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
冷灵:“……”
有完没完?还有,你哪里可怜了?你若可怜,世间还有可怜人?
冷灵不明白段玹怎么能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抿着唇看了过去。而他语气听来甚是委屈,眼里却全是笑意,正歪头笑着看她。
冷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默然片刻,灵音道:“你戏耍我呢?”
段玹收了笑,正色:“我哪里敢?我从来不敢。不过是想引你注意而已。”
冷灵噎住。这人之前的羞赧都去哪儿了?话说开了之后脸皮愈发厚了?
她撇开眼不瞧他。
段玹委屈续道:“阿雪你扪心自问,你对我是不是残忍了一些?我瞧你对别人都挺好,到我这里就……”
“我虽说过要你命,”冷灵打断他的声讨,“可你不是还好好活着么?掉几根头发丝,衣服刮破一点就觉得委屈?”
段玹怔了一瞬,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眸光熠熠,像是藏着万千喜悦,好一会儿,眨了眨眼,笑道:“阿雪,你真可爱啊。”
“……”
冷灵又木住了。
“可爱”这样的字眼落到自己身上时,冷灵比被天雷劈了还难受,眉心狠狠跳了一下,道:“你又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你是不是讨打?”
此话一出,邬氏兄妹从方才的互损笑闹中走出来,瞧向她和段玹,皆一脸不解。
冷灵汗颜,她被段玹气恼得竟忘记用灵音了!
邬泽道:“冷姑娘,发生何事?”
“……”也没什么事,总不能说段玹又在跟她说些有损道心的话。冷灵轻轻咳了一声,道:“等师弟绘好图,我们便出发寻找引魂煞。”
邬泽不是八卦之人,见她不多说也不再追问,只道:“说来,这引魂煞究竟是何物?请冷姑娘赐教。”
冷灵道:“赐教不敢当。”
“姐姐,”邬潇泠忽然插嘴,道:“你和我哥哥说话能不能不要‘你赐教来我赐教去’,再‘你不敢当来我不敢当去’,你们就不能随性点么?这么讲话不累么?”
冷灵:“……”
邬泽:“……”
冷灵愣了片刻后,垂眼笑了笑,道:“小妹妹说得对,听你的。邬掌座,引魂煞其实是一种禽鸟。”
邬泽:“何样的禽鸟?”
冷灵:“鸡首人身,全身黑色。面目狰狞,眼睛突起。口吐鲜红的长舌,还有着鸡爪一样的四肢。”
“呃……”邬潇泠想象了一下,皱着脸道:“听起来很丑的样子?”
冷灵:“……”
是不大好看,但这重要么?
邬泽睨了妹妹一眼,道:“如何找到这种煞?”
冷灵:“简单。近七日有人离世便能找得到。”话说完,她朝另一个方向喊:“村长?村长!”
齐安正盯着裴自恕绘图,听到她唤,不情不愿问:“冷姑娘找我何事?”
冷灵知他还在怒自己毁了观月台,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道:“最近村子里有没有死过人?”
“……”
邬氏兄妹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问话,直白地让人面色尴尬。齐安脸色僵了一瞬后,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就差把“你真晦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邬潇泠轻咳两声,道:“姐姐,你随性时真是随性过头了。”
冷灵:“……”
那不然呢,怎么问?委婉地问不是耽误时辰么?
段玹笑道:“冷姑娘这么问有什么问题?人之生死,本就同吃喝睡一样,再正常不过。”
邬潇泠:“这怎么能一样?生死可是最大之事。”
段玹:“有多大?不过是有些人看得太重罢了。能活则活,不想活就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倘若世间没什么留恋本来就不用活着,勉强苟活才没意思吧。”
“你……”邬潇泠怔住,但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嘴上仍旧不服气道:“你都哪里来的这些谬论?”
段玹笑笑,不再与她争论,视线投向旁边人。
冷灵也瞧着他,心中又生狐疑。
二人对视片刻,终是段玹招架不住,低笑问:“怎么这么看着我?喜欢上我了?”
“……”
他突然冒了这么一句,冷灵懵了一瞬后羞恼至极,一巴掌扇了过去。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心头畅快不少。
段玹捂着挨打的脸,愣了须臾。他能躲,却没躲。只因他知道她根本不会下重手。气势虽凶,到他脸上时却收了劲力。但他还是假模假样地揉了揉被打的脸,笑道:“还行,比我想象中要轻一点。比真言符的威力要低许多。”
冷灵看着他微红肿的脸,心想他这皮肤也太过白嫩了,好似豆腐,轻轻一碰便会留下印记。方才她明明收了力,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掌印。不过活该,让他净说一些疯言疯语,早该打了!
冷灵微微握拳,哼笑:“下回再乱说,我这巴掌的威力可就要比真言符高许多了。”
段玹低声笑,指骨蹭了蹭挨打的脸颊,随即道:“遵命,再不敢乱说。”
他虽答应得爽快,冷灵却觉得他在敷衍,但又找不出证据。这人真是……罢了,随他吧,反正即将分别,看他还如何嬉皮笑脸?
而她与段玹“你打一巴掌我却嘻嘻笑”的互动落在旁人眼里就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了。齐安见怪不怪,翻了个白眼,邬氏兄妹脸色却是一言难尽。邬潇泠小声问:“花花公子看上了裴自恕的师姐?”
邬泽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低斥:“小孩子懂什么?别胡说!”
邬潇泠揉着脑袋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太可惜了。”
“……”
邬潇泠:“哥哥你怎么不问我可惜什么?你快问啊。”
邬泽就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才装作没听见。邬潇泠撇撇嘴,心道:“哥哥越来越跳不进我挖的坑了,真不好玩。”
就在这时,齐安忽然叫了一声,他拿着画惊叹:“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老周,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裴自恕仿若身体被掏空,脑袋搭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空。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然已经绘好图了!
邬潇泠走到他身边,先是觑了一眼村长手里的画,再又盯着他道:“裴自恕,你,还好么?”
裴自恕见她盯着自己看,四仰八叉的身子忽然端正起来,道:“……还好。”
他用脑过度,绘图于他来说不难,难的是调动记忆复原细节。接下来三天内,他都不想再动脑子了。见师姐走过来,脸一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师姐,我一点儿也不好。累死我啦。”
冷灵见他额头出汗,又想到他被天狗追逐时消耗过多体力,微微蹙眉,低声道:“辛苦了,你先歇息一会儿。村长,如何?”
齐安方才还在感叹一模一样,一听她问话,又摆起谱儿道:“我老眼昏花看不太清,老周你帮看看呢。”
段玹嗤了一声,道:“所以你方才是瞎叫唤?”
齐安忌惮他是段家公子,不敢反驳,急忙把画递给老周:“你快瞧瞧。”
老周接过画,细细看了一番后,实诚道:“小裴公子所作的这幅观月台图与清绝祖师所作确实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真是神了。”
这话听着挺不对劲?像是他亲眼看过齐清绝画的图。如果他都见过,村长岂不是也见过?
裴自恕本来累得头昏眼花,瞬间清醒过来,站了起来。冷灵将他按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递了一个“我来” 的眼神。
裴自恕没再动弹。
冷灵道:“村长,清绝祖师当年绘制的图还在村子里?”
本以为齐安会狡辩,却没想到他梗着脖子道:“在又怎样?”
这是真戏耍她了。冷灵脸色微沉:“你故意折腾我和师弟?”
“谁让你们毁了观月台,还……还把听风杀了。”齐安恨恨道:“我早跟你们说了,让你们不要进村。你们非要进来。现在毁了这一切,你们开心了么?”
有什么好开心的?忙前忙后落不得一声好,还要被讥讽,谁能开心得起来?邬潇泠都听不下去了,愤然道:“你这老头,你口中的听风是五百年大妖,还吃了人!”
齐安脸色变了一瞬,仍旧嘴硬:“是……是妖又如何?它又没有害我们,还保护我们……”
邬潇泠气笑了:“只要害的不是你们,就不该死?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你是这个意思?”
被点破心思,齐安脸色更难看了,偏头道:“我一个老头子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听风保护了我们!”
邬潇泠:“那如果它害了你们,玄门正宗却不出手,你们又是何感受?怨愤、暴怒,然后把玄门正宗骂个狗血喷头?是不是?”
是。必然这般。人性如此嘛。
冷灵轻轻笑了一声,这样的事情,前世三百年她不知经历多少,如今已没多大感受。
倒是邬潇泠那个小丫头,仍与齐安争辩。邬泽拉都拉不住,辩到最后,她两手叉腰,反唇相讥:“反正天狗已经被齐天门的这位姐姐杀了。不仅杀了,还灰飞烟灭了,你能怎么着?你想怎么样?!”
这话说得倒是深得段玹之心,他微笑颔首,跟着补充:“村长,你若是不服气,可以跟着一起去。还是说,你怕死?”
这就有些过分了吧?邬潇泠瞧了段玹一眼,见他神色无畏,漫不经心。沉默几息后,竟也跟着应和:“对。”
对?对什么对!邬泽将她拉到身后:“别再胡说。”
齐安气得发抖,眼睛左右看了看后,选择把气撒到不说话的齐天门师姐弟身上。他捡起地上一根长木棍,正准备打出去,忽然“砰”的一声,手中木棍碎成一节一节!有一节像是被刀削过,锋利尖锐,正指着他的眼睛!仿若他再敢动一下,定叫他的眼睛成为血窟窿!
“啊啊啊啊! ”他吓得跌坐在地,两腿乱蹬,捂着脸大叫:“有鬼啊!有鬼啊!别过来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