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黑色的长空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宛如一柄银白色锋利刀剑狠狠地刺破夜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顾连溪眼前陷入无止的黑暗,再睁开眼时,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高堂大殿,明黄矜贵的龙袍,文武百官,流血的双手和不远处一抹黑色身影。
黑衣服主人仿佛永远孤傲,如置身于深冬山谷中迎面吹来的寒风般凛冽。
这些都是顾连溪浅浅一眼收掠到的内容,只是一眼,他便又昏过去,清醒的那一刻忍着十指上的疼痛,他感到疑惑,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把人带下去!严加审问,朕倒要看看,如此顽劣成性,此次当街纵马闹了个人仰马翻,竟还闹得一条街唯恐避之不及,顾爱卿,你当真教了个好儿子!”
台阶上坐在龙椅之人发怒了,大掌重重地拍在扶手上,因为身体起伏,冕冠上的旒也跟着左右晃动。
旒是冕冠之前的帘子,由十二串彩色玉珠穿制而成,每串上面有十二颗,象征着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权力。
阶下大臣个个噤若寒蝉,被皇上点名的顾衡便是当今从二品礼部尚书,年过五旬,老来得子,但好笑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却最不重礼数,成日招猫逗狗,抓鸟骑马。
说出去让天下人耻笑,而事实上已经被人耻笑了。
谁人不知顾连溪?名如春风,貌若潘安,只是行径却全无温润公子之风,平日里经常逃学,插科打诨,说是京城里的一股不正之风都不为过。
如今犯下纵马伤人之错,也是意料之中。
顾衡吓得急忙跪下,连称:“回陛下,是臣没教导好,让这孽子放浪形骸,待臣回去必定家法伺候。”
皇上大概也是不想要追究这等事,便摆了摆手称:“罢了,随他去吧。下不为例。”
“叩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后,顾衡出殿门有人过来攀谈:“顾尚书,令郎的手无碍吧?”
“手?我儿手怎么了?”
“您有所不知,听说令郎在入殿前受过拶刑,十指面目全非。”
说话的正是礼部侍郎邓苍,顾衡的左膀右臂。
“真有此事?那不是给女犯用的刑罚吗?且不说不合律法,我儿又没犯弥天大罪,未经大理寺审判,谁敢动私刑?还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真是岂有此理!”
“唉?顾尚书,您老慢点!”
监牢里,顾连溪望着已经慢慢结痂的十指,沉思,想要用手抚额却不敢,都说十指连心,一碰果真钻心的疼。
“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这么倒霉?”
顾连溪想起自己之前的场景,当时他正在一堆财务报表里云里雾里,脑子看的都昏了,一低头就睡过去了,结果睁开眼睛时好像是在一个特别华丽的地方,听见有人说什么“朕啊”“顽劣”啊诸如此类。
顾连溪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天爷啊,我这是穿越没跑了吧?
”
他从牢房的草席上站起来,低头打量自己,一席暗红色骑装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红色祥云宽边锦带,如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红宝石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头发的黑亮顺滑,如同上好绸缎。
顾连溪心想:原主到底有多喜欢红色?
骑装虽华丽,有些地方已经脏乱不堪。
正想着,外面传来动静,牢房上的锁被打开,一个中年男子动若脱兔,直接扑了进来,将顾连溪抱在怀里。
“咳咳咳!放开!老头你是谁啊?”
顾连溪被抱在怀里,因为抱的太紧,止不住咳嗽,脸色涨红,像熟透了的桃子。
“老头?什么老头!逆子!出去野了几天,竟敢这般称呼你爹!”,顾衡气的给顾连溪一个爆栗。
“你是我爹?”,顾连溪瞪着水墨色的大眼睛,明明长了副文房四宝的面相,偏偏要骑射打架。
虽不至弱柳扶风,却断不像能会武功之人。
“荒谬!连你爹都认不出来?站好了让爹看看还受没受其他伤。”
顾衡就是面上再生气,心里也是心疼不已,老来得子,还是独子,胡闹是胡闹了些,怎么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肝宝贝。
顾连溪反应过来后,十分自来熟,看着顾衡,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爹……您看孩儿的手!疼死我了!”
一双原本玉骨冰肌修长白皙的手,此刻青一块紫一块,曾经流血的伤口已经结痂。
“哎呦,乖儿不哭,爹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走,跟爹回家找个郎中看看。”
顾连溪惊奇地看了看狱卒,面上一喜:“我能出去了?”
顾衡拉着他,一副心疼的样子:“那是当然,下次可不敢惹祸。”
“我没惹祸,好像是救人……”
顾连溪虽是纵马事后才穿越过来,不认得父母,但对这次事件脑子里总浮现一些碎片记忆,还有一张英俊男人的脸,只是那人一副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样子。
从牢房中出来,还在宫内,这里是专门关押御前提审的人,一般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没想到今天被顾连溪走了一遭。
顾连溪跟着顾衡出宫门,在宫门口出示通行牌时,碰见前方仪仗队浩浩荡荡进来,顾连溪心里好奇,低头问顾衡。
“爹,那是?”
顾尚书食指抵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连溪越发好奇那最中间的马车轿子里坐的是何等位高权重之人,他抬起头,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谁承想轿子帘子被一双修长的手掀起。
四目相对,顾连溪总觉得很熟悉,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身穿黑色缎袍,交领处镶金丝滚边,上面绣着巨大蛟龙,沿着长身蜿蜒盘旋,广袖边刺双边腾云祥纹,深灰色束腰宽带,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
虽是平日出行的常服装扮,却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旁边放着一柄长剑,剑鞘镌刻
“九曜生”三字。
再看面容,生的剑眉星目,五官硬朗,眉宇间英气逼人,只是那双眸,给人一种距离感,孤独,沉寂,看久了有种凝视深渊的感觉。他对什么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似乎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他的眼。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顾尚书见马车停下,急忙上前,半俯身参拜。
顾连溪站在原地,直视太子双眼,上下打量,十指隐隐作痛,如万蚁噬过,他突然想起什么,笃定开口:“我见过你。”
“逆子!还不快给殿下行礼?”。顾尚书冷汗直落,拉了一把顾连溪让其行礼。
顾连溪反应过来,背却依旧挺得很直。
“太子?主角?沈……槿煜?”
“殿下息怒,犬子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说话不经思量,您别同他计较。”,顾尚书吓得跪拜,替儿子求情。
沈槿煜眼帘一撩,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亚,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而来。
“无妨,顾连溪,见本宫为何不行礼还直呼名讳?”
顾连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清明起来,更加肯定之前见过这位太子,巧的是这具身体和自己是同一个名字,正愁不知道自己现在叫什么呢。
不过眼下不是熟悉背景的时候,皇太子面前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节骨眼万万不能得罪他。小命要紧!
他面上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臣惶恐,还望殿下恕罪,臣脑子摔坏了,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适才冲撞了您,连溪给您赔个不是。”
“脑子摔坏了可要回家养着,骑射什么的今后就别碰了。”
“老臣替犬子谢过太子殿下”,顾尚书心里大石头终于落了一些,看样子太子没追究。
顾连溪看沈槿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装什么?不就是拼爹?仗着自己有个好身世,他才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吧!
沈槿煜摆手,马车重新起步,路过顾连溪面前时,他轻飘飘来了句:“手还算好看,可惜了……”
顾连溪想起来了,在他摔下马之后,曾听到有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说“手还算好看,就这儿吧。”
所以他现在断定那个对他动私刑的人就是沈槿煜。
是了,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一手遮天,他完全可以做到,若是换了别人有没有这个本事还另说。
岂有此理,沈槿煜你个王八蛋!
顾连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恭送太子殿下”,他抬起头眼神丝毫不加掩饰的气愤,微风吹拂起轿帘,黄昏下的日光照进去,露出沈槿煜薄削的下颔,唇角似乎若有若无地上挑。
马车很快往东宫的方向驶去,淹没进如火的晚霞里,整个宫墙被衬的越发鲜红,宛如一头刚吃完人的精怪。
回尚书府的一路上,顾连溪快被顾衡唠叨得耳朵长茧子了,顾连溪好看的眉头快拧成川字,无奈地竖起三指发誓;“知道了爹,我以后保证听您的话,不骑马不闯祸,老老实实地孝敬您可以吧?”
“只孝敬我吗?还有你娘呢!你个臭小子,没娶媳妇怎么就忘了你娘!”
“娘?我有娘?”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没娘你怎么出生的?”,顾衡一脚踢到顾连溪的小腿,因为年岁大加上马车不稳,差点没给自己绊到。
顾连溪眼眶突然就红了,现代他母亲去世的早,久到他已经忘了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大概是十二三岁,那时已经懂事的年纪,母亲的离世对他影响颇深。
“爹踢你一下,你还哭了?”,顾衡以为自己力气太重,真把这臭小子踢疼了。
“没哭,我就是想娘了。”,顾连溪别过头,看着马车外的街,人声鼎沸,有耍杂技的,耍马戏的,叫卖的小贩……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顾衡;“爹,这是哪个朝代?”
“怀礼,你真摔糊涂了?”
“那倒没有,就是有些事记不起,仔细想头疼,可能真摔到了,怀礼也是我吗?”
“唉,算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是郢朝,悬天十一年,怀礼是你弱冠时爹为你取的字,望你身怀礼数,不要整日翻墙上树。”
顾连溪看着顾衡,试探性开口,“那我今年……”
顾衡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今年二十岁,名连溪字怀礼,当如雅连医百世,亦似清溪秉廉志。爹希望你以后做官,做好官,为国为民,兼济天下。”
“怀礼谨记。”
尚书府正堂内,一位妇人身边站着两个小丫鬟,妇人正焦急地望着门口,“老爷去接连溪怎么还不回来?太阳将落。”
“夫人别急,再等等。”
小丫鬟名为彩蝶,彩蝶话音刚落,府门口就回来人了。
“哎呦,溪儿总算回来了,听说你从马上摔下,快让娘看看伤的严不严重?”
白有仪从梨木椅上站起,一袭墨绿色襦裙,因为过度担忧眼里多了几道红血丝,虽已年至四旬,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如三十出头一般。
“娘”,顾连溪顺从地被白有仪拥住,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拥有母亲的感觉,此情此景,虽是另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的女人,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眼里的担忧和爱护。
“溪儿,跟娘说说怎么回事,为何还去了宫中?你这手也是在宫里弄得?摔可摔不成这样。”
顾连溪惊奇:“娘,这您都能看出来?”
“你从小顽皮,身上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我这当娘的,一看便知。”
顾衡解下身上的披风,为夫人系上。
“夫人,先进去吧,怀礼从马上摔下,似乎落下头疼之症,好多事情都记不起,你别急,让孩子心定一定,彩蝶,快去请刘郎中来府看诊。”
“是,老爷。”
白有仪听了顾衡的话,嘴上不问,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玉珠子,越看顾连溪的双手越心疼:“老天啊,这是何故啊?老爷,溪儿到底犯了何种罪要受这等辱人之刑?”
“唉,此事说来话长……”
“娘,我猜就是太子叫人折磨我的。”,顾连溪坐在椅子上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太子?这话万不可胡说。”,白有仪心里一惊,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但孩儿没有证据,只能吃了这哑巴亏,不过我敢断定就是他,我记得他的声音,不会出差错的。”
“怀礼,这话不可与旁人道也,太子是什么人物?跺一跺脚皇城都要抖三抖的,千万不能得罪他。”
“知道了娘,我要解释一下,其实坠马是因为前方突然有行人闯出,孩儿为了躲避,缰绳抓的太紧,马儿受惊把我甩下来了。”
“娘都知道,溪儿不是蛮横霸道之人,日后多加小心。”,白有仪欣慰地笑了,想要安慰顾连溪,只是刚一碰到他的手,顾连溪便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