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钦的巴博斯Invicto第一根轮辐转进密牟市地界的时候。
这里的山路虽然缺曲折但是平坦,车窗是密闭的,没有风,夜里的周钦的精神状态良好,不会产生幻觉,周钦当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来了,于是他手臂肉眼可见的被一块无形之物刺了进去,是石块、也可能是玻璃渣飞溅起来扎进肉里的感觉,伴着几滴飞溅到他脸上的血。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周钦当时愣了一下,在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是车里什么小零件被弹飞了砸到了自己?
在他出神之间,越野车车顶碰到了弯路上伸出来的桉树枝,刮飞了一片夜色下透着银白反光的桉树叶,这些树叶随着山风纷飞,像小刀片一样,打着旋儿地切在周钦的车前窗上。
于是周钦的两只手臂也同时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像无数细小的锯齿刀片划过他的肌肤,留下蜿蜒狭长的血痕。
周钦浅浅地吸了口冷气,不算特别疼,但是也不能说毫无感觉。
主要是这很莫名其妙……
“什么东西?”
周钦刚小声地骂了一嘴,刚想撒开方向盘看看自己手上的伤势,突然感觉到左肩传来一股剧痛。
是和刚才的小打小闹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剧痛。
周钦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怎么回事?
有鬼?!
还来不及等他细想,手臂上更多细密的伤口逐一裂开,位置离刚才的那些伤口很近,但钝痛的感觉不一样,这次他感觉像是有人正在拿刀子在他身上雕刻。
周钦明显感觉到这个地方不对劲,简直诡异得甚至有些灵异,而且剧痛。
他刚想踩下刹车查看自己的情况,不料肩头却再次传来一种被匕首猛扎进去的感觉,握着方向盘的左手瞬间失力,整辆车惊险地朝右边打了个滑,被他强行拉了回来。
“艹!”周钦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什么东西?!”
还没来得及等他踩下刹车,周钦就感觉眼前一道耀眼的白光,随即是两声大车的鸣笛示意。
周钦回过神来,只见前方是个右行的急转弯,左边是惊险的悬崖峭壁!他几乎是本能的按了声喇叭冲对面来的车示意,然后拼力减速右转给对方让路,在踩死刹车撞向一旁山石的电光石火间,一场与他有关的车祸的记忆,如一滴浓墨入清泉,分散着蔓延着在他的脑海里涌现。
惯性带着周钦一个猛地身体前倾但被安全带及时止住,后背重回座椅带来的片刻失重给他带来的,是被一辆大货车撞飞到几米的至高点之后,再猛地被地心引力牵着往下扯的坠落感。
天空同时传来轰隆一声巨雷,一米多粗的闪电比雷声更先直击周钦的防弹装甲SUV车身。
雨点在顷刻间密密麻麻地砸落在漆黑的车顶和粗糙的柏油马路地面上,那脆响到仿佛能击开人天灵盖的落雨声,让周钦想起自己身死的那一天。
那是真正的死亡。
但比死亡更让他恐惧到无助的是,那一天,有一个被他深爱也同样爱他的女孩,绝望地抱着他冰凉的尸体在雨中无声恸哭。
更遥远一些的记忆也如雨点般一一涌现,从两人的命运首次交轨的那天,横店淅淅沥沥浇到他心上的小雨,到甘敏离开他那天,他的世界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周钦缓缓地回过神来,走进了这片雨里。
在找回自己和甘敏的记忆的同时,周钦想起了自己是谁。
自己是被作者抹去之人,是被甘敏舍弃之人,但也是不信命不由天,更不怕付出任何代价,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在甘敏身边之人。
当然,周钦在跟甘敏讲述这些的时候,会隐去这些细节,尤其是他又出了个车祸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完全没有提及的必要,他只在甘敏面前卖弄委屈。
他知道甘敏就吃这一套。
“被你丢下的时间里,我连想念你的权利都没有。你仗着全世界都要顺着你的心愿,夺走了我最珍贵的记忆,把我变成一个没心没肺,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大傻瓜。”
仅有他们二人的病房里,周钦判定甘敏不会再挣扎,就放软了身子,垂下头来,想把自己的脑袋埋进甘敏的颈窝撒娇。但他一动肩膀就出血,为了不让甘敏分心,他只能把下巴搁在甘敏的脑袋上。
“可是你又不让我睡觉,每夜每夜,我都能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远方呼喊我,让我的心不得安宁、无处安放。”
他说话的时候,甘敏都能感觉到他声带的颤动。
“我想,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是不会听到那个声音的。我应该会当一辈子的傻瓜,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到钦舟,或者来到密牟。但既然我出现在了这里,那这就是你爱我、你喜欢我、你需要我的证据。”
甘敏的眼睫毛一颤,没有接周钦的话。
因为他说得对。
周钦小心地给怀中的甘敏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继续说道:“虽然你的理智,将我抽离出了你的世界,可爱情这种东西,哪有什么理智可言?所以你会想我,你会念我,你会叫我的名字,然后你会感召我。”
他在甘敏眉心落下一吻,眉眼间尽是虔诚。
“我是应你感召而来的信徒。”
“只要你需要我,哪怕只是一点点需要我,我都会寻着你的呼声,来到你的身边。”
周钦的一双大手伸进医院宽松的纯棉病服里,掌心质感粗砺而动作细致地上下游走于甘敏的感官之间,惹得对方一阵颤抖的低吟。
他能感觉到甘敏在他怀中的每一丝反应。
孕妇是需要爱抚的,他已经缺席了很长的时间,怎么弥补都不够多。
甘敏被他来来回回的折腾了一夜,困意如山倒般难以抵御。即便她的理智想要周钦平安健康的远离自己,但身心皆无法自拔的对周钦的依恋,使她的心上下摇曳,她只能有气无力地半推半就着周钦。
于是周钦继续趁虚而入,在她耳边落下的一声声催眠、反复又引诱的低语。
“敏敏,你能不能自私地,更爱自己一点?”
“嗯?”
“你需要我,你就把我留在你身边,随时随地都带着,我只是看起来在流血,实际上一点都不疼,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想看到我,你就把我留在你身边,好吗?”
不要。
甘敏想开口反驳,但是周钦温暖的体温裹挟着安心感和困意,让她没有开口的气力,她只能听着周钦低沉又磁性、魔咒一样的呢喃。
“敏敏,你能不能再偏心一点?”
“嗯……”
“比起别人,比起其他任何东西,你都偏心一点,更在乎我一点,更爱我一点,好不好?不管是我们身处的故事世界应有的走向也好、大局也好,或者他人的命运也好,在关心这些事情之前,你先关心我,你先偏心我一点,好不好?”
好。
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甘敏在心里说道。
“喜欢我的话,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等你把我看腻了,不需要我了,你也不要管我,你就让我在你身边自身自灭。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高兴的话,你就惩罚我,你罚我去种地,罚我去放牛,罚我给你砍柴做饭……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让我离你那么远,好不好?”
不好。
甘敏闭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我身边,你会受伤……
但她实在是太累、太困了,周钦的事情好扰她的心神,她满心满眼牵挂思念着的周钦,非但没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安稳地生活,反而是遍体鳞伤的回到了自己身边。
甘敏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自己之前那样做是对是错,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知道,现在周钦在她身边,她很喜欢。
如果她真的能自私一点把周钦留在身边就好了,可周钦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这一点她不喜欢。
浓夜绵长,睡意绻绻。
在树与风的呼吸间,甘敏听见周钦花束般的告白。
“敏敏,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想。
霎时间,周钦感觉耳边传来一道无形的嗡鸣。
滴——
大概持续了三秒。
但实际是四万四千六百四十七分零七秒。
总撞击两百六十七万零八千八百三十二次。
周钦心中那无止无歇的滴滴答答声,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开始下雨。
世界又乱套了,甘敏想。
因为她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宁望海。
“甘小姐,你醒了?”
宁望海风尘仆仆,像也是赶了一夜的路才过来。
不过为什么是也?
“我怎么了?”甘敏有些疑惑,“这是在哪里?”
看起来像是医院。
她记得她昨晚梦见了周钦,然后周钦就真的出现在了她的床边,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等她醒来后,她换了个房间,周钦还是在她的床边。
所以周钦应该一直在她的床边,但为什么现在出现的却是宁望海?
难道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甘敏有些发懵。
“听我姐说你最近学习太用功,昨天晚上累晕倒了。”宁望海的担忧写在脸上,“本来我该早点过来照顾你的的,但是被村委那边的一些事绊住了,还好你没什么大碍,医生说你只是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就好,等下就可以出院。”
很熟悉的感觉。
甘敏感觉周钦存在的痕迹又被修正了,她的经历又被改成了顺理成章推进她和宁望海关系的剧情。
按理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道路,照着现在遮掩发展下去,周钦才能活成她期望的模样——平安、健康、与她无关。
但实际上,甘敏感觉像是心头又被剜去了一块肉。
她不想周钦与她无关。
窗外还在下雨,甘敏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空,在想周钦会被送去哪里。
周钦难道就不能在她的身边吗?甘敏想。
“ 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想看到我,你就把我留在你身边。”
甘敏记得周钦这样对她说。
“好。”她对宁望海点了点头,“可是外面的雨下得好大,要不等雨停了我再出院。”
“这雨不会停了。”
“嗯?”
甘敏感觉空气瞬间低了两度。
“我是说,这个雨,一时半会儿应该停不下来,现在是雨季,往年这段时间,这边都会有泥石流下来,我赶着现在回来,也是怕你在这边不安全。”
“啊……这样啊。”甘敏不太喜欢这样多的雨,“那我先换身衣服。”
对。
衣服。
昨天她见到周钦的时候,还穿着睡裙,现在自己身上是一身粉色的病号服,不见睡裙的影子。
但一边的床头柜上有一个包装袋,看起来是她以前熟悉的品牌。
“我姐给你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天凉,多穿一点。”说着,宁望海从身后拿出另两个包装袋。
“那个……”
甘敏刚想开口,宁望海就把袋子放在了床边:“还有早饭,你先吃过早餐我们再办出院。”
要以往甘敏直接就拒绝了,可现在她毕竟有了孩子,三餐不能落下。
甘敏应了下来,她一边侧目看向窗外的雨,一边想着,周钦现在去了哪里,他现在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