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时,世安惊觉身侧空凉,睁眼便见床榻上只剩半幅衾被。他猛地掀开锦被,趿着木屐冲向寝殿门,昨夜当值的婢女候在五步之外,见他衣发凌乱冲出来,忙不迭福身行礼。世安喉间发紧,指节发白地攥住她袖口:「弈安呢?我弟弟去哪了?」婢女受惊跪倒,额头贴地:「小公子息怒,弈安小公子今早寅时便起了,老宗主遣人将他叫去问话……」
话音未落,廊下忽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喊:「哥哥——!」
世安转身望去,只见弈安扒着楼梯扶手往上爬,发间沾着草屑,绣着银线的袖口蹭得灰扑扑的。少年眼尾还沾着睡意,却咧开嘴笑出梨涡,扑进世安怀里时,腰间荷包晃出颗蜜渍梅子。
「可累坏我了!」弈安仰头望着兄长,鼻尖冻得通红,「老宗主问了我好多话,又给我塞了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两串糖葫芦,糖壳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光泽,山楂果肉被戳在细竹签上,颤巍巍地晃着。
世安瞳孔微缩,指尖抚过弟弟眉间尚未消退的淡青胎记,轻声问:「她与你说什么了?」
弈安晃着糖葫芦,乳牙咬下颗山楂:「就说我往后跟月姐姐学蛊术,还说哥哥的事……她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世安喃喃重复,昨夜老宗主分明说让他随铭典习剑,此刻却变了口风。他望着弟弟手中的糖葫芦,忽然注意到弈安指尖沾着星点糖霜——这对双生子自小被严令禁止食甜,因三岁时一场痘疫落了牙疾根,此刻却见弈安吃得眉眼弯弯,竟似全然忘了旧疾。
「哪来的?」世安捏起弟弟染了糖渍的指尖。
「月姐姐买的呀!」弈安仰头指向回廊尽头,铭月正倚着朱漆栏杆朝他们挥手,袖中露出半卷《虫蛊志》,「她带我去了市集,还给我买了糖人!哥哥你尝嘛,可甜啦!」
世安接过糖葫芦,糖壳在齿间碎裂的刹那,忽而想起母亲从前总说「甜食乱心」,却从未告诉他们,这世间最甜的毒药,往往藏在最温柔的掌心。他望着弈安唇角的糖渣,轻轻替弟弟擦去,轻轻笑道转眼目光却落在远处老宗主的寝殿方向——那里的窗棂上,隐约映着个戴帷帽的人影,袖口金纹闪了闪,转瞬消失在晨雾里。他眉头一紧
铭月听完婢女回禀,款步走近这对兄弟,指尖拨弄着腰间虫蛊囊上的流苏:「怎么?莫不是怕我们老宗主把你弟弟拐了去?」
世安尚未开口,弈安便仰起沾着糖渣的小脸:「才不会呢!铭月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还给我们买糖葫芦吃!」
「弈安!」世安轻声喝止,耳尖却因弟弟的直白染上薄红。一旁的铭月以《虫蛊志》掩唇,掩唇轻笑间,书页间滑落一片干枯的血蝶翅膀。
世安垂眸看向弟弟手中渐化的糖霜,指尖轻轻捏紧袖口:「老宗主与我家世代交好,自然不会害我们兄弟。只是……」他抬眼望向昨夜戴帷帽的人影闪过的廊角,声音骤然压低,「若有心人得知清真双生子尚在人世——」
铭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晨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破碎的菱形光斑。她忽然意识到眼前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童,却已能透过糖葫芦的甜,看见阴谋的锋芒。
「可是什么?」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腕,虫蛊志的书页沙沙作响。
世安凝视着远处百铭宗的鎏金匾额,一字一顿道:「恐怕会连累百铭宗,卷入这摊浑水。」檐角铜铃轻响,他转头看向满脸童真的弈安,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更何况……有人不想我们活着。」
铭月的笑意渐渐凝固,眼底掠过一丝震动。她忽然想起昨夜老宗主房中的密谈,想起那道绣着玄冥教纹的帷帽——原来这个总在笑的少年,早已在灭门血火中,长成了能窥破阴诡的利刃。
暮春的夕阳把廊下的紫藤花染成琥珀色,铭月的指尖还搭在世安腕间,虫蛊志的书页被风掀起,露出夹在其中的血蝶翅膀标本。她望着少年眼底跳动的烛火倒影,忽然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密谈——老宗主与那戴玄冥教帷帽的人对峙
「你方才说……有心人会盯上百铭宗?」铭月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某种蛰伏的兽,袖中虫蛊囊里的金蚕忽然躁动起来。
世安凝视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笼,那些暖黄的光在暮色里排成蜿蜒的龙形,正是百铭宗「引路灯」的阵式。他摸出腰间银锁,锁面在夕阳下映出碎光:「阿姐可记得,十一日年前清真山灭门时,山外三十里的血蝶突然绝迹?」
铭月浑身一震。血蝶是玄冥教的眼线,那次异动她曾在《虫蛊志》里记过一笔,却被老宗主亲手划去了日期。
「他们在找能解双生蛊的人。」世安的指尖划过锁底细如发丝的「契」字,那是母亲用灵脉血刻的咒文,「而我和弈安……」他忽然抬头看向她,瞳孔里盛着将熄的日光,「是这世上唯一的活解。」
廊下的风骤然变冷,紫藤花扑簌簌落在铭月的虫蛊志上。她想起老宗主书房暗格里的《清真秘典》残页,想起昨夜那帷帽人袖口露出的血蝶鳞粉——原来百铭宗早已卷入漩涡,而眼前的少年,竟比她这个中圣弟子更早看清局势。
「可老宗主为何……」她刚开口,便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七声钟响,正是百铭宗「家宴将至」的信号。
世安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花瓣,动作优雅得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阿姐可曾注意到,膳堂的地砖刻着星轨图?第三列第七块砖下,埋着半片清真教的护宗玉佩。」
铭月猛地攥住他手腕,金蚕蛊在袖中振翅欲出:「你何时……」
「方才随你走过时。」世安冲她微笑,那笑容像极了儿时在清真山卖糖葫芦的小贩,眼底却藏着山火过后的灰烬,「阿姐,老宗主让我们去家宴,怕是要给我们看些东西。」
他们穿过月洞门时,暮色已浓。百铭宗的家宴设在露华台,二十八盏琉璃灯悬在紫藤花架下,照得每张脸上都泛起暖光。老宗主坐在主位,下手坐着铭典师兄,他腰间挂着的正是世安方才提到的星轨玉佩。
「快坐。」老宗主指了指身侧的空位,世安注意到那里摆着两副碗筷,碗沿刻着清真教的「安」字纹。弈安已经坐在席上,手里攥着颗蜜渍梅子,腮帮鼓得像小松鼠,却在看见世安时,悄悄把梅子藏到了袖口。
「尝尝这道清蒸鲈鱼。」老宗主亲自给世安布菜,筷子尖点了点鱼眼,「是镜溪的活水鱼,你小时候总说鱼眼像天上的星子。」
世安抬眼,正对上老宗主眼底的暗涌。那目光像极了灭门前夜父亲看他的眼神——温柔里藏着诀别,笑意下埋着刀锋。他忽然明白,这场家宴不是接风,是试刀?
铭月夹起一筷青菜,却发现菜盘里混着片血蝶翅膀。她抬头看向老宗主,却见他正给弈安添汤,勺柄上刻着的「铭」字与世安的银锁「安」字相扣,竟拼成完整的「铭安」二字——那是百铭宗与清真教百年前的盟誓暗号。
「世安啊。」老宗主的汤勺碰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越的颤音,「明日起,你便随铭月学蛊术吧。」
露华台上的琉璃灯忽然无风自动,二十八盏灯影在众人脸上晃成碎金。铭典捏着酒杯的指节骤然泛白,「当啷」一声,杯底在石桌上碾出细痕:「老宗主!清真剑法乃世安的本命武学,为何要舍本逐末?」
弈安含着半颗梅子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映着灯影:「是啊奶奶,哥哥昨天还说想练「快剑」……」
「因为玄冥教的「剑痕蛊」已能顺着剑路索命。」老宗主忽然掀开袖口,露出三道盘踞如蛇的青色疤痕,「这是上个月替世安挡下的「追魂剑蛊」,若再晚半刻,蛊虫便会顺着我的经脉爬进他的心脏。」
世安的银锁忽然发出细微的嗡鸣,锁面「世世平安」四字与地面星轨灯交相辉映,竟在青砖上投出完整的「清真双星归位阵」。铭典瞳孔骤缩——那阵图中央本该是「剑」字位,此刻却被老宗主的汤勺阴影盖住,化作「蛊」字雏形。
「仙坊百家要讨伐玄冥教,需得有人举旗。」玄冥教大放厥词说谁要不服清真派就是下场
世安忽然开口,指尖抚过银锁边缘的齿纹,「但若这旗是清真遗孤的剑,便会变成引火的柴。」他抬头看向老宗主,少年眼底映着暮色中的星子,「百铭宗若成了众矢之的,谁来护这天下的「光」?」
老宗主的睫毛猛地颤动,案上的「望乡鸡」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三年前,正是他背着满身血污的世安冲进百铭宗,怀里还揣着云浓用最后灵脉血写的「藏剑于蛊」密信。
「老宗主是怕仙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借我们的血给自己立牌坊。」铭月忽然将虫蛊志推到世安面前,书页自动翻开至「血蝶追剑」那页,插图上的血蝶正循着剑气轨迹振翅,「上个月仙坊盟主的密信,要我们把世安「献」给正道盟当「诱饵」。」
弈安「嚯」地站起来,梅子核「噗」地吐在碟子里:「那我们就把蛊虫放进他们的茶盏!让他们尝尝被追着跑的滋味!」
老宗主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皱纹里都是苦涩:「弈安说得对。但咱们的「诱饵」不是人,是——」她指尖轻点世安的银锁,「是这锁里藏着的「双星阵」。若他们以为我们在学蛊,便会放松对剑的防备。」
铭典忽然握紧了腰间的「清光剑」,剑鞘上的星轨纹与地砖阵图隐隐共鸣:「您是说……明修蛊术,暗练剑法?」
老宗主微微颔首,从袖中摸出半块焦黑的密信残片,「剑痕蛊」三字下隐约可见「破解之法」四字:「玄冥教以为我们走投无路,却不知清真剑法的「星轨十三式」,早已融入百铭宗的虫蛊阵图。世安每学一种蛊术,便是在给剑招换一层皮。」
世安忽然想起昨夜在寝殿摸到的墙砖纹路,那些看似随意的云纹,竟暗含「追星式」的变招。老宗主竟在三年间,用蛊术阵图将清真剑法拆解重组,藏进了百铭宗的一砖一瓦。
「可万一被发现……」铭典的声音低下去。
「便用我的命换他们的活路。」老宗主说得轻描淡写,却抬手替弈安擦去嘴角的蜜渍,「当年我答应云浓要护好双生子,便要护到最后一刻。至于仙坊那些人……」他望着天边渐起的阴云,「等世安的「蛊中剑」练成,便是他们该睁眼看看真相的时候了。」
露华台的风掀起世安的衣角,银锁荡出细碎的光,与老宗主扳指上的「护星」二字相映成辉。弈安忽然拽住老宗主的袖子,从荷包里掏出颗糖炒栗子:「奶奶吃甜的!吃了就不会苦啦!」
老人接过栗子,栗子的甜香混着在嘴巴里陈年艾草味漫开
暮色渐浓,星轨灯再次亮起,在地面拼出完整的「藏剑于蛊」四字。世安望着老宗主斑白的鬓角,忽然明白那些白发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一个老人用半生筹谋织就的,最温柔的牢笼。
「弟子谨遵宗主之命。」他起身行礼,银锁与老宗主的扳指在月光下闪出微光,像两颗隔世相望的星子,「只是他日若要挥剑……」
老宗主抬手止住他的话,指节轻轻叩了叩他的心口:「剑在这儿,便永远不会丢。」
露台外,一只金蚕蛊振翅飞过,翅膀上的星芒纹路与清真剑法的剑路分毫不差。铭典望着这一切,忽然握紧了剑柄——原来真正的剑客,不是锋芒毕露,而是让敌人永远猜不透,这满身的虫蛊气息里,究竟藏着多少未出鞘的剑。
铭月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昨夜老宗主密谈时的叹息:「清真血脉未绝,便是天道留一线生机。」此刻她终于懂了——眼前这个总在笑的少年,哪里是需要庇护的遗孤,分明是老宗主藏在百铭宗的,最锋利的剑。
家宴散时,月已上梢。世安背着熟睡的弈安走过回廊,铭月忽然追上他,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镜溪的青斑鱼干,烤过的。」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地砖下的玉佩,第三块砖下还有封信……是你父亲的笔迹。」
世安脚步微滞,背上的弈安忽然动了动,梦呓般喊了声「父亲?」。月光穿过紫藤花,在少年肩上落满碎银,他的背影单薄却□□,像棵在废墟里扎根的松树。铭月望着他走远,听见自己袖中的金蚕蛊发出清越的鸣声——那是遇到同类时才会有的振翅,而他知道,世安袖中的银锁里,正躺着半只同样的蛊虫。
露华台上,老宗主望着漫天星斗,轻轻转动指间的扳指。扳指内侧刻着「光暗共生」四字,与世安银锁底的「契」字遥遥相应。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第一声「天干物燥」落下时,他忽然轻笑:「放心,一切终有定局」
夜风掠过露台,吹起桌上的残羹,一片青斑鱼鳞滚落在地,鳞片上的星芒纹路与露华台的星轨灯连成一线,直指玄冥教所在的西方——那里的血月,今夜格外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