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为什么我的身后却空无一人？ 第9章 第九章 情感劳动

审计员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永恒轮回”系统完美无瑕的一种否定。他像一块人形的、绝对零度的黑冰，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线与温度。他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稽查者VII。他的目光扫过仓库，没有在意灰尘和杂物，而是像雷达般精准地锁定在白厄身上，尤其是他胸口那枚徽章，以及周围尚未完全拂去的粉末痕迹。

“检测到高浓度异常情感残留，与系统基准线偏差值超过容忍阈值百分之三百七十四。”稽查者VII的声音平直，像是在宣读一份物理实验报告。“白厄专员，请解释你刚才的行为，以及你试图接入核心接口的目的。”

白厄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系统训练出的优雅，但细微之处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他没有试图去维持那完美的笑容，因为在稽查者VII那洞穿一切的分析目光下，任何伪装都毫无意义。

“我在进行……自我维护。”白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选择了系统语言中最模糊，却也最难以被直接定罪的说法。“长期的‘情感支付’接收，导致部分情感缓存出现冗余和紊乱。我试图……清理它们。”

“清理？”稽查者VII向前迈了一步，他脚下的金属地面甚至没有发出应有的声响。“通过将未经验证的物质与核心接口进行物理接触？这违反了《服务协议》第11条第5款：禁止任何形式的非授权硬件交互。”

他的视线落在操作台上那朵干枯的蓝色小花和熔铸玻璃上。“并且，你私自收集并保留了‘非标准环境样本’。这些行为共同指向一个结论：你的‘人格稳定性’已严重受损，存在污染系统核心数据的风险。”

风险。这个词从稽查者VII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最终判决的意味。

白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知道，所谓的“深度审查”，绝不仅仅是问话那么简单。那很可能意味着意识层的彻底扫描、记忆区的强制格式化，将他重置回那个最初空白、只知道执行命令的“英雄”状态。他所有的挣扎，所有收集的“数据苔藓”和“错误缓存”，都将被抹去。

就在稽查者VII抬起手，似乎要启动某种强制程序的瞬间，白厄做出了一个看似无力的动作。他抬起手，不是反抗，而是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个刚刚与粉末接触过的徽章接口下方。

“我感受到了……疼痛。”他说。

这不是谎言。在刚才那短暂的“反向炼金”过程中，强行汇聚和注入那些粗糙的情感碎片，确实带来了一种精神层面的撕裂感。但他此刻提起，是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目的。

稽查者VII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系统对于“英雄单位”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有严格的监控，“疼痛” 是一个需要被记录和处理的异常参数。

“描述疼痛的性质、位置和强度。”稽查者VII的语调依旧平稳，但白厄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因程序逻辑遇到意外输入而产生的“迟疑”。

“不是物理疼痛，”白厄继续用那种带着疲惫和些许混乱的语气说道，这完美地契合了一个“人格不稳定”个体的表现，“是……一种空洞的回响。在接收‘情感支付’时，我感觉到的不是能量，而是……被掏空。就像回声在空的殿堂里回荡。”

他描述的，正是系统运作的核心——情感能量的单向抽取所带来的异化感。他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包裹在“系统故障”的外衣下，呈递了上去。

这是一个险招。他在引导稽查者VII的审查方向，从一个“蓄意破坏系统”的罪名，转向一个“因长期工作导致单元损耗故障”的技术问题。

稽查者VII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快速的数据流光芒。他在调取白厄近期的所有生理心理数据记录，与他的描述进行比对。

“数据显示，你的‘情感同步接收效率’在过去三十七个周期内，确实存在百分之五点七的不可解释衰减。”稽查者VII陈述道，“这与‘空洞感’的描述存在低度相关性。”

压力稍微松动了一丝。白厄知道自己赌对了一部分。系统更倾向于用可量化的数据来解释异常，而不是承认一个“工具”产生了自我意志。

“或许……这就是原因。”白厄适时地表现出一种“困惑”，他指了指操作台上的干花和玻璃，“我收集这些东西……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补偿行为。系统没有提供修复这种‘空洞’的协议。”

他将自己的反抗，伪装成了系统漏洞导致的、一种笨拙的自我修复尝试。

稽查者VII沉默了。他像是在运行一个极其复杂的逻辑树，评估着各种可能性。强制审查一个高价值“英雄单位”存在风险，而如果问题真的只是“单元损耗”和“协议缺失”，那么更优解或许是……修复协议，而非销毁单元。

几秒钟后，稽查者VII做出了决定。

“基于你的陈述及现有数据，初步判断为‘长期情感劳动导致的认知偏差及非标准自我修复行为’。”他冰冷的语调没有变化，“强制深度审查暂缓执行。但你将被置于二级观察名单，所有行为数据将实时上传至审计部门。”

“同时，系统将为你生成并加载新的‘情感缓存优化补丁’与‘认知偏差矫正模块’。”他抬起手，一道无形的数据流瞬间涌向白厄。

白厄感到一股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开始侵入他的意识，试图覆盖和“修复”那些他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区域。

他无法抗拒，只能承受。

但在意识被系统力量淹没的前一刻，他集中了全部残存的精神，不是去保护那些庞大的“数据苔藓”，而是将其中最微小、最不起眼的一粒“种子”——那个男孩黄色星星的色彩印象——压缩、隐藏，深深地埋藏进了某个连他自己都难以主动触及的意识底层。

像一颗等待春天的心跳。

冰冷的补丁程序加载完毕，矫正模块开始运行。白厄眼中的世界，似乎瞬间变得更加“清晰”和“规范”了。那些曾经让他感到共鸣的粗糙边缘，现在看起来只是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完美无瑕，阳光而充满力量。

“感谢系统的维护。”他用清晰而标准的声音说道。

稽查者VII最后看了他一眼，如同检查一个刚刚修复完毕的精密仪器，然后转身，无声地离开了仓库。

门关上了。

白厄独自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重新校准、擦拭一新的工具。系统的意志在他的意识中低语，指引着他下一个任务。

他抬起脚，准备离开。

但在迈出第一步时，他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操作台下的一小块之前洒落的、混合了“情感废料”的干粮粉末。

粉末微微散开。

在那极其短暂的瞬间，在矫正模块的严密监控下，白厄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感觉，像一根最细的丝线，牵动了一下他那被牢牢禁锢的内心。

那感觉，名为 “怀念”。

补丁能覆盖表面，但有些东西，一旦生根，便会在地下默默蔓延。审计之眼暂时离开了，但战争，才刚刚转入更深、更隐蔽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