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月赶回来时,远远的就瞧见时鸢狼狈的跌在地上,她心叫不好,只离开了这一会儿就撞上了这活祖宗,她小步迈的飞快,如一阵疾风般窜到了时鸢跟前。
“掌柜娘子没事吧?”,步月神色焦急,同时利落的将时鸢扶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步月半年多来攒下的委屈与怒气已经控制不住了,她双眸登时红了,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鼻子带了哭腔:“二姑娘!您就这么恨我们姑娘吗?”
郑宛妙甩了甩衣袖,将脸偏向一侧,顿了一瞬,她语气冷冽:“这儿哪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儿!”
步月忍了许久,往日里郑宛婧只让她们将委屈咽下,如今大姑娘出嫁在即,她今个儿顾不得许多了,索性心下一横,势必要替自家姑娘争一口气。
她壮着胆子开口:“二姑娘,您瞧上自己的未来姐夫,是为不耻!几次三番破坏大姑娘的婚事,是为不义!”
“啪——”
巴掌干脆的落下,步月颅内嗡鸣,左半边脸火辣辣的疼,眼泪一滴一滴的滚下,周围静谧无声。
“放肆!”郑宛妙咬牙开口,她的脸上全是怒意,眼底却隐隐渗出无人察觉的泪光。
“我们走!”
郑宛妙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她世家贵女的高傲姿态,即使面对侮辱性的话语,她也未曾低头,一个出身高贵,自有傲气的女子却偏偏会做下违背道德、令人不耻的事,在古玩铺那日,她虽与长姐争吵却赔偿了险些被伤到的时鸢,可今日却又差人将时鸢拖下水,孰善孰恶,时鸢一时看不懂她。
傍晚,时鸢被郑家二姑娘害的落水的事传遍郑府,叶淮琼知道后,愤怒、惊惧涌上心头,自己从小捧在手里如珠似宝的女儿,不知何时竟成了这般模样?光天化日,尚在府里就敢行凶害人,从前那个活泼懂事的小女儿似乎从未存在过,叶夫人心如刀割,她已为了这庄婚事,耗费了太多心血,而郑家也早就家不似家,姐妹的反目,父母的无奈,御赐的婚约,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座高山沉沉的压在叶淮琼的身上,她百般无奈,疲惫不堪。
索性柳芳是个能干的,她自小跟在叶夫人身边,处事利落妥帖,不仅将时鸢安顿好,还差了府医替她看病,替叶淮琼减轻了不少担子。昔日可爱可亲的姑娘,如今嫁了人,当了主母,做了娘亲,些许青丝染了白雪,眉头再不曾舒展,只叫人心疼。
叶淮琼声音嘶哑:“柳芳,是我错了吗?”
柳芳心下不忍,水汽蒙在眼前:“夫人……”
泪滴划过叶淮琼的脸颊:“是我没教导好自己的女儿。”
说完,她擦去眼角的泪,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颓丧的身体直了起来,语气坚定:“走,去瞧瞧二姑娘!”
郑宛妙刚回房内,就踢翻了花架,瓷盆、泥土碎散了一地,房内的侍女皆不敢言,凌云就跟在她身后,悄悄使了个眼色叫众人出去,须臾,房内就只剩下主仆二人。
微弱的啜泣声随着郑宛妙抖动的双肩愈发明显。
凌云抱住自家姑娘,鼻头酸涩:“姑娘……”
郑宛妙再忍不住了,她心中的酸楚与委屈似洪水般奔涌而出,她装不了了,一时放声大哭起来。
眼泪糊满了她俏丽的脸庞,郑宛妙轻轻抚上凌云的脸庞,哽咽道:“对不起,凌云,我不该叫你去做那般危险的事……”
凌云早已泣不成声:“姑娘,我愿意的,不怪您……”
主仆二人跌坐在地上,相拥而泣,似无家可归的小狗,只剩彼此可以依靠。
“砰!”
叶淮琼推开郑宛妙的房门,她神情严肃的立在门口。
郑宛妙显然没有料到,见到来人后,她定了定神,起身擦掉眼泪,即刻便恢复往日的高傲:“母亲。”
叶淮琼并未回应她,只示意柳芳将凌云带出去,关了门,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叶淮琼在屋里踱步,堂内挂了一副蜻蜓立荷图,她细细的瞧了几眼,悲怆的笑了两声道:“妙妙,这是你姐姐亲手所画吧。”
郑宛妙低头,沉声道:“是。”
叶淮琼红了眼,转身对着郑宛妙怒道:“那你为何要破坏你阿姐的婚事!”
一字一句似锥子凿在郑宛妙的心口上,崩塌碎裂,鲜血淋漓。
她不想的,她从未想过破坏郑宛婧的婚事,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阿姊幸福的人。
“我没有。”
三个字,语气郑重,字字分明。
叶淮琼瞧着郑宛妙这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心中愈发恨了,恨自己没教育好女儿,也恨郑宛妙太过固执,她口中全是泪水的咸味,胸中哽咽:“你还说没有!”
叶淮琼顿了顿,又道:“让长公主殿下借故调走宫中替你阿姐筹备婚事的尚仪,又毁了你阿姐的嫁衣,破坏你阿姐嫁妆的采办,装鬼吓走我替你阿姐寻的妆娘,今日又……将人推入水中!桩桩件件,哪件事不是你做的?”
郑宛妙一句话都未反驳,“噗通”一声就跪在叶淮琼跟前。
她眼含泪光,仰头道:“是,都是我做的!”
叶淮琼怒上心头,登时就欲扇这逆女,她举着手颤抖了许久,却未曾落下。
“妙妙,这是御赐的婚约,由不得你胡闹!”
说完,叶淮琼提裙就走。
郑宛妙跪着膝行了好几步,才抓住叶淮琼的裙角,两行清泪涌出眼眶,她哀求道:“阿娘,阿娘,那吕衍舟并非良配,姐姐不可以嫁给他!”
叶淮琼推开郑宛妙:“你又想说吕公子是奸人?”
郑宛妙松了手,双眼逐渐失神。
“你上次也是这般说的,当时我与你父亲信了你,可结果呢?那日,吕公子不但不在现场,你还险些**于歹人!妙妙,别再胡闹了,吕公子是吕太傅的嫡长子,吕太傅受人爱戴,又是大殿下与二殿下的老师,书香门第,加之又是御赐的婚约,若那吕衍舟真是恶人,你父亲就算拼上前途、性命不要,也定然会去求陛下收回赐婚!你莫要糊涂了!如今这般胡闹,是想置郑府于死地吗?”
叶淮琼又气又恨,强撑着精神说了一大通话,却不知郑宛妙能听进去几句。
郑宛妙累了,她堵上自己的清白、名声,用尽浑身力气,皆是徒劳,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没有人愿意相信人前气度不凡、文质彬彬的吕衍舟背地里是个丧心病狂的禽兽。
她似一滩烂掉的泥,好像再也找不到能让种子生根发芽的途径。
天光早已褪去,屋里只有几盏灯烛稀稀拉拉的亮着。
叶淮琼走后很久,郑宛妙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双眸涣散,了无生气。
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一只雕有兰花纹样的竹筒滚到了郑宛妙的裙边,她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拉了回来,只看了竹筒一眼,郑宛妙便双目通红,面容狰狞,她咬牙苦笑,拾起地上的竹筒,推门离去。
池水寒凉,听红鱼说是郑尚书特地请工匠从西山引的活水,时鸢虽吃了药,但肺还是扯的生疼,她裹了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额头和脸颊烫乎乎的。
“吱——”
一阵轻微的推门声在黑夜中响起。
“谁!”
“是我。”
虽瞧不清人,但苏昼的声音并不陌生。
时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柳芳姑姑差人告诉你,让你先回去吗?”
“我不放心。”
苏昼摸黑坐到床边,将手贴到时鸢的额头试了试温。
“还有些烫,吃药了吗?”
“吃了,叶夫人人不错,差府医给我瞧过了。”
“嗯。”
许久,苏昼都没有再往下接话,夜风吹的窗棂“吱吱”作响,月光透过窗纸,夏季的暑热已接近尾声。
“怎么不说话?”时鸢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
借着微弱的月光,时鸢似乎瞧见苏昼眸子里的一抹异样神色,较之以往更加沉重,是担心吗?
少顷,苏昼才沉着嗓子开口:“此地危险,先回去。”
说罢,就起身拉时鸢。
时鸢没动,她轻轻摇了摇头:“不,郑府一定有问题,现下还不能走。”
“可……”
“你信我!”
她的坚定似乎从未变过,是啊,时鸢认定的事,怎么会轻易改变?
苏昼最终还是坐下来听时鸢讲述了今日所发生的种种。
“你的意思是二姑娘有问题?”
“嗯。”
时鸢顿了顿,继续道:“她是叶夫人的亲生女儿,自小的教养必不会差,更何况她生的那样傲气,怎会违背常理,做出这样的事?”
“可她险些害了你。”苏昼的语气近乎冰冷。
“我自是气她,只不过她也没想真的要我的命。”
“嗯。”
苏昼反应淡漠。
“你一点不觉得奇怪?”
苏昼替她拢了拢被褥:“救人的小厮来的太快了,看得出事先早就准备妥帖了,她应当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只是没想到,你反应那么激烈,会扒住那侍女,就算你不抓那侍女,她也会差人捞你上来。”
说话间,时鸢已经重新拢好被子躺下了。
她轻轻问:“苏大人,你觉得我错了吗?”
“什么?”
时鸢顿了顿:“其实……我当时存了报复之心,或许抓住她我能挣得一线生机,但……更多的是她骗了我,我不想让她轻易脱身。”
酸楚堆积在时鸢的心口,人人都道她是个性子极好的女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里藏着多么阴暗的一面。
苏昼轻轻抚平被子的褶皱,柔声道:“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此话如一冽清泉悄然淌进时鸢碎裂的心逢,寒凉的池水堵住她的五官,窒溺在不知深浅的池里,恐惧、惊怒如一张巨网死死的拖住了她。
幸好,还有苏昼。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引回了时鸢和苏昼的思绪,只片刻,一个酿酿跄跄的身影便从门前经过,影子映到窗纸上,由大变小,东倒西歪,最后消失不见。
苏昼当即开窗查看,只捕捉到一个女子的残影。
“是个女子,我去看看。”
“等一下,我同你一起去。”语毕,时鸢已经撩开被子,穿好了鞋。
“可你的身子……”苏昼语气焦急。
“无碍,晚了就来不及了。”
苏昼拗不过她,二人便匆匆跟了上去。
时鸢住的这间屋子原是安置下人的院子,与府外只有一墙之隔,因她落了水,要静养,柳芳特地寻了此处僻静的小院,二人跟了那女子一段距离,她忽然停住了,时鸢和苏昼只得借夜色藏到树荫后。
那女子跟前似乎站了个人,却被树荫遮住,夜色下瞧不清容颜,她似乎很生气,将手中的东西狠狠砸在眼前人的身上。
一男声戏谑道:“你就不瞧瞧是什么?”
女子哽咽,重重的回了一句:“滚!”
男子丝毫不理会她,又奸笑了两声:“哈哈哈,剜心剔骨的滋味不好受吧!”
女子早已气的浑身发抖。
那男人依旧没有收敛:“阿姐又如何?还不是要替你这拎不清的妹妹还债!”
语毕,男子拂袖而去,女子似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上。
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在月色下愈发惨白,时鸢终是瞧清了她的模样,心中如惊雷炸开。
郑宛妙!
她为何在此?那男子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