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吴北本想直接搭公交去公司,却鬼使神差地在几站之后下了车,她有种直觉,昨天那个母亲还在那儿。这是一所重点高中,七点之前学生们就已经开始早自习了,这个时候的校园静静的。在学校门口的花坛前,吴北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看起来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女人从她手上接过一沓画纸,想来应该是她的女儿画的。穿校服的女孩看到了吴北,眼神有些躲闪和不自然。
女人倒是有些激动地对吴北说:“你来了,是想听我说说宁宁的事情吗?在家里,我不敢说,也没人可说,一说了,大家都要流泪,都要不痛快。我没想让他们不痛快,但谁又让我好过过!可是,可是,我还能和谁说呢?”她眼里闪着泪光,情绪快要控制不住。吴北看着站在一旁的女生,女人收起眼泪,说到:“这是我女儿的同学。你快去上课吧,清清,耽误功课该被老师批评了,你快去吧。”站在一旁的女生因为看到吴北来了而多了几分拘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向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进门时,门卫以为是个迟到的学生,登记了姓名便把人放进去了。女孩进门时回头朝宁宁的母亲望了一眼,宁宁的母亲勉强笑了笑,对她招了招手。
不知怎的,从学校里突然出来几个大腹便便领导模样的人,围住了他们。有人似乎认出了吴北的身份。一个中年男子对着宁宁的母亲说:“大姐,我知道,这件事情对您的影响很大,可是,您现在天天坐在我们学校门口也不是个办法啊,您看还有记者在,不知道的会以为是我们学校有什么问题。警察同志不是和您说过了吗,这件事情还在调查当中,如果有结果的话,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您看您先回去等消息好不好?我看这位记者同志嘛,也该实事求是的写,您也不该把家里的事都说出去,免得遭人议论。”母亲的眼神变得茫然,她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去。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慌乱地从包中把手机翻出来,划开手机接上了电话:“警察同志,您好您好,好好好,我现在就过来。不用不用,我自己过来就行了。”学校里的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听到这通电话都松了一口气,露出笑脸来。
宁宁母亲背上了小包,向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走时脚步有些踉跄,吴北扶住了她,她充满红血丝的眼睛转过来,说了声谢谢。太阳赶走迷雾,终于露出面目,女人的背影在暗暗的阳光下一晃一晃。
回到报社里时,办公室里的氛围一片凝重,吴北回到工位上坐了下来。小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示意吴北看手机。吴北看到小胡发来的一段话:“主编今天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这个月的业绩没有上个月好,好不容易有一个全国关注的大案件,这个月的KPI可全指望着我们这新闻了。”吴北抬头看了眼小胡,小胡耸了耸肩,做口型说道:“我看薅羊毛也没这么薅的。”吴北没有来得及回复,阴沉着脸的主编就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喊了句:“吴北,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主编坐在办公椅上,桌子上摆着昨天小胡写的报道,他把报道在桌子上拍了拍,语气深沉地说:“吴北,你说你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是年轻员工了,也算得上是老员工了,今天早上发的采访工厂的报道是让小胡写的,可人家才毕业,最后质量还是要你来把关的嘛。我当初带你的时候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也不要单打独斗,你看你今天早上一个人去学校,也不叫上小胡一起,要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也要相信团队的力量嘛。”
主编叫做老王,老王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说道:“吴北,这次的新闻你得沉下心来写。你从前就爱一个人呆着,最近好好调整调整吧。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说出来的,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容易出事。当初你家里出事,一个人都没说,我还是……”吴北打断了老王的话:“老王,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你年纪也上来了,别动不动就发火了,还当是带我们的时候呢。我没什么事,这次的任务也保证完成,你就放心吧。”
吴北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她。眼睛盯着电脑的人群沉默着,只有小胡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她。吴北对小胡说了句:“小胡,走吧。和我出去走访一下。”低头的人头又微微动了动。走出了办公室,小胡才问吴北:“吴姐,我们去采访谁啊,昨天的大姐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儿。警情通报也已经出来了,我看案件分析别家也写的差不多了,我们还能写点什么?”
“警情通报怎么写的,和我说说。”
“那女孩儿不是自杀的,是意外坠亡。听人说,他们几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玩得很好,下课的时候经常到天台那一块说说话。那天上体育课,跑了几圈步之后没事,学校的老师就让他们自由活动了。剩下的一个男孩和女孩,因为作业没写完,就在教室里写作业。宁宁,一个人上了天台,听说他们经常聚在那儿看宁宁画画,那天宁宁想要画一幅关于他们三个人的画,他们三个人约好的。宁宁的画笔不小心掉到了栏杆外,她扶着栏杆想伸手去够,栏杆是松的,就这么掉了下去。这事说到底是校方疏于维护的责任,可这样的意外,换了谁都接受不了。”
“先前说的什么早恋啊,抑郁啊,都不是真的。”
吴北伸手拦了一量出租车,小胡困惑地问她想要去哪。吴北说,她们应该和宁宁的妈妈聊一聊。至于地方,宁宁的妈妈想在宁宁最常呆着画画的地方。
那天晚上,吴北写下了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篇报道。如果有人能看到和宁宁一样的风景,看到她看待这个世界的目光,
宁宁也会开心的吧,这话是宁宁的母亲对着吴北说的。
宁宁的父亲常年在外,她从小跟着母亲一起生活,父亲很少回家。宁宁的母亲说,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可家里没有钱去学,她也一直把画画当作一个爱好,她的母亲也很支持,她说:“画画和学习不是两件相互冲突的事情,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宁宁喜欢在高处画画,看到的风景多,视野也广阔。”宁宁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宁宁的妈妈刘女士这样形容她。
她画画的时候,总是微微的笑着。
我们拍下了宁宁在这条街道上呆的最多的地方,宁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城市是不一样的。这个城市不是属于写字楼里的人的,不是属于我们这样的人的,是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是属于这一片上了年纪的巷子的。我们还从宁宁的好友手中得到了大量宁宁的画作,她用一种温情的眼光记录着世界的光彩,她不爱画自己,最爱画的是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写完最后一个字交稿的时候,老王直接通过了,并以最快的速度发表了。在网络上,这篇报道的点击量异常的高,有许多居民去照片里的地方放上一株灿烂的花。吴北后来也在那儿放了一枝花,她放了宁宁最喜欢的玫瑰。吴北有一次去的时候撞见了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他们在那儿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也有一次在那儿看到了宁宁的母亲,她坐在女儿经常坐着的椅子上,望着火红的云彩和天空。
一次下班后,吴北绕了一圈,又来到了那个地方,距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了,来的人明显变少了。吴北站在黑夜中感受着夜晚的风吹过。
在黑暗中她听到一声呼唤,“吴北。”
吴北回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赵西,他今天没有穿警服。
“在想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吴记者。你写的文章我们办案的人都看过。”赵西放下了一枝花。
“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常见面的。”
“为什么?”一直没到机会插话的吴北终于有机会开口。
“你还不知道?你们主编和我们警局一起搞了个专栏,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赵西把凌乱的花束摆放整齐,
“听我们局里的人说,你经常来这儿,他们上班下班撞见过不少回。没想到今天我也撞见了。”
“你们上班这么忙,还记得这些小事。”
“孙让和我说了你的事。孙让就是那个说话不怎么好听的小伙。”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星星也很沉默。
“明天见,吴北。”赵西朝她挥了挥手。
“明天见,赵西。”吴北也朝黑暗中的赵西挥了挥手。
明天一定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