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和清芷走后的书房,“不成体统!”慕崇文低声斥道。
长福被他派出去了,留下个长顺战战兢兢,不敢大气,他当然知道这句不是在骂谁,但主子生气势必会殃及池鱼。
“这些年,她仗着娘家资财,张嘴闭嘴就是‘府中嚼用多靠我’,果然商家女就是眼皮子浅,蠢到让底下奴才克扣份例、还口出狂言,作践到庶女头上。”慕崇文抱怨,“这不是留了授人以柄的隐患,若被传扬出去——”
他厉声:“今日之事都给我把嘴管严实了!”
长顺忙不迭躬身应诺,却又硬着头皮:“老爷,管事处......真的不和夫人知会一声吗?”
“周旺家的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但她家男人很受夫人重用,她本人又讨得夫人欢心这才把管事处那么油水的地方交予她。”长顺斟酌着词句。老爷正在气头上,下令将得罪三姑娘的婆子撵去庄子;可按常理,这等冲撞不受宠姨娘庶女的小事,训斥几句、罚点月钱便也罢了。如今直接发落夫人的人……长顺暗自叫苦,那可是府里的财神奶奶!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不得不劝。
慕崇文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当初求娶林家女,不就是看中她家有点银子。”如今,林家的银子依旧源源不断,却再也无法为他的晋升铺就台阶,越往上仅金钱越难带来显著的助力。
慕崇文烦躁地用指节叩击桌面。他既无人脉又无强援,唯有林氏手里实在的富贵和“夫妻情深”的一点清名是断不能撒手的。
“算了。”他摆摆手,“这一次就看在夫人的面子上饶了那个出言不逊的东西。”慕崇文沉声道,“该罚还是要罚,掌嘴二十,再罚两个月月钱。”
慕崇文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新芽,心底却是一片深秋的肃杀。
他年近不惑,在礼部郎中这个清贵却无实的五品官位上,一待就是七年。这七年,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像一方上好的墨,却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空被耗磨成灰烬。
越想越心烦,嘴里骂了两句,“这府里一个省心的都没有!”
见主子心绪败坏,长顺小心翼翼提议:“老爷,不若去凝香馆看看璋少爷?”
提到儿子慕崇文脸上稍霁,又想起还有方姨娘一贯温柔可人、善解人意,重点是府里唯一她曾是官家女,肚里尚有文墨,便点头说道:“是该去看看璋哥儿书读得怎么样了。”
他对唯一的儿子期望很高,指望他日后能金榜题名,光耀慕氏门楣。
方姨娘一听下人在外喊“老爷”立刻边整理头发,不忘插上一支点翠银簪,一边出去快步相迎。她已经知道今天书房发生的事情,便不住猜测慕老爷的来意,在心底打着腹稿要怎么应对,这是几瞬之间脸上便已摆上了一副不胜欣喜的惊喜,像是翘首以待许久。
等到慕老爷走到门边,就已看到方姨娘站在门外候着,这样的重视让他很受用,加之方姨娘楚楚动人,弱质纤纤,一双目似秋水横波,含情得望着他,鬓边银簪垂下细碎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她雪白的颈边微颤,让人不禁想把她揽入怀中。
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慕崇文眉宇间的郁色,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心中已有了计较,这种时刻她可不敢让慕璋出现在慕崇文跟前。慕璋书读的怎么样她这个做娘的还不清楚,若是被慕崇文发现了,慈父心肠怕是要化作雷霆之怒。此刻只能温婉道:“老爷今日过来,璋儿若是知道了,不知该多欢喜。只是不凑巧方才温书时偶感不适,妾身让他歇下了。”
慕老爷不悦:“不适的话有没有请大夫?”
方姨娘心头一紧,哪敢真请大夫来瞧破绽。妾身仔细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若为此惊动大夫,折腾得阖府不宁,被夫人晓得了,怕要说妾身对孩子娇惯过度、大惊小怪。”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许是近日念书太用功,累着了。”
听闻儿子勤勉,慕老爷大感欣慰,又听方姨娘提到林氏,便复而想起书房的事,对着信赖的妾又是唯一儿子的生母,慕崇文心头那点憋闷再也抑制不住,大吐为快。
“......只怕这满府上下,懂得分寸二字的,也只有你们母子了。”他语气沉缓,“官场上本就力不从心,我身为礼部郎中掌管礼仪典章,却和钱、粮、军一样不沾,这什么时候才能升迁?”
“眼瞅见年年科举涌现年轻才俊如过江之鲫......”慕崇文在窗边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
听得慕崇文语带怅然,方姨娘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婉转,带着一丝仰慕与心疼:“老爷说的是。只是……妾身浅见,那些年轻才俊,纵然是过江之鲫,又岂能与老爷相较?”
慕崇文语气复杂:“你是不知,那靖国公府那位三公子卫珩,十六岁入国子监,十九岁授予大理寺评事,年前才升任大理寺右寺丞,这又因清查一桩陈年旧案得了陛下口谕嘉奖。”他顿了顿,话里是摁不住的酸涩,“虽只是个六品,却简在帝心,掌刑狱重权。他才二十一岁……我这个年纪时,还在翰林院苦熬资历,替人誊写青词呢。”
方姨娘轻轻为他斟上一杯新沏的热茶,茶香袅袅,氤氲了她柔美的侧颜,“他不过刚出茅庐,什么时候就昙花一现也说不定,老爷您在官场沉浮十数载,执掌的更是天下最清贵、最见根基的礼法规矩。”
她话语微顿,观察着慕崇文的神色,见他脸色更加和缓,并未反驳,显然对她的奉承颇为受用,才继续轻声细语。
“夫人……夫人她掌管家业,辛苦自是辛苦。只是她到底出身商贾,眼中所见多是银钱往来,难免……难以体谅老爷在清流仕途上的难处与风骨。老爷的抱负,是在朝堂之上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立规矩,岂能终日困于后宅这些银钱琐事,徒耗心神?”
慕崇文听方姨娘句句可心,字字都敲在他心坎上,那满腹的牢骚与不得志的郁气,仿佛终于寻到了一个知音人,心想果然来这凝香馆是对的。
“绾眉,只有你才懂我。”他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感慨,“这府里的将来,终究是要托付给你和璋哥儿的。”
他略向前倾,声音压低了些,透出一股谋划的意味:“你放心,我并未就此认命,近日思来想去,总算寻到一条出路。”他指节在桌上轻轻一叩,“春闱在即,正是留意那些籍贯江南、文章尚可又无甚背景的寒门举子的时候。我想让长顺以我的名义,递几张帖子,请他们过府一叙。就说……我偶得闲暇,愿与青年才俊切磋文章,以为消遣。”
方姨娘心领神会,眼底漾开钦佩的柔波:“满朝文武,也唯有老爷您有这般提携后进、爱才惜才的胸怀。能得老爷青眼,是那些举子几世修来的福气。”
“锦上添花,不过换几句客套谢言。”慕崇文微微冷笑,眸中闪过算计的精光,“雪中送炭,却能换来日后肝脑涂地的追随。他日只要其中有一人得中,今日这一饭一晤,便是他日朝堂之上,最牢靠的香火情分。”
方姨娘由衷赞道:“如此一来,既得了实惠,又全了清流的名声!满京城里,能有这般玲珑心思与长远眼光的,除了老爷,再找不出第二位了!”她顺势轻声探问:“老爷心中,可是已有了看中的人选?”
“确实留意了一人。”慕崇文颔首,他早已阅过各省乡试桂榜上的文章,“一个叫穆时雨的,江陵人士。”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的审慎与欣赏,“我观其文章,根基扎实尚在其次,难得的是格局开阔,笔力雄健,有一股藏不住的锐气与锋芒。此等璞玉……正该是我府中座上宾。”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正是在穆时雨那力透纸背的字里行间,他清晰地看到了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棱角与不甘人后的野心。
而有野心,就会想往上爬,就会需要来自“恩师”的助力。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慕崇文的嘴角,终于噙回了一丝久违的、运筹帷幄的笑意。
慕崇文与方姨娘正说着话,外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长福在门外恭敬禀报:“老爷,管事处那边都处置妥当了。周旺家的已领了罚,奴才也敲打过了底下的人,绝不敢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慕崇文“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方姨娘见状,体贴开口:“柳姨娘今日平白受了这么大委屈,此刻心里不知怎样难过。老爷既已公允处置了下人,也该亲自去瞧瞧,宽慰几句。”
她这番话,句句站在慕崇文和家族和睦的角度,显得无比贤惠。
此时,长福也在门外顺势轻声补充了一句:“老爷,奴才方才从柳姨娘处过来传话,见姨娘脸色煞白,眼睛都哭肿了,确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慕崇文皱眉,颇为不耐烦:“春桃哭哭啼啼,连带着三丫头被养的上不得台面,只怪当年太太怀孕,把什么香的臭的都塞给我。”
“不去不去,瞧见那对只会垂泪噤声的母女,就觉得晦气。”
长福还想说话,见长顺使了个眼色这才又不说了,心里只怨柳姨娘不争气。枉费他贪了她那一两碎银子,还想帮她美言几句。
怪谁。
不去柳姨娘那......慕崇文思忖,他或许按理该去林氏那安抚,但他现下委实不想见她。烛影摇曳,将方姨娘单薄清弱的身影投在墙上,愈发显得清弱,慕崇文看着,心头热火悄然沁入一丝凉意。
方姨娘确实解语与体贴,能与他谈诗论文,排忧解闷,可每每熄了灯,搂着那副瘦削得硌人的身子,总觉得……意犹未尽。他需要更浓烈、更鲜活的东西,来浇灭他心头邪火。
他倏然起身,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你歇着吧。”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锦霞院那边,我需得去一趟。”
方姨娘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极顺从地垂下眼帘,应道:“是,老爷慢走。”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下,她才缓缓直起身,望向锦霞院的方向,唇边缓缓凝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