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那日,天色阴沉,大旱已久的打客村难得迎来了一丝湿润的气息。
顾怀常起了个大早,赶上了去雷县的第一趟班车。
一路上他都摸索着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好像在守护一件格外珍贵的宝物一样。
自从上次找赵瑾还钱把话说开以后,他对这个死生不弃的兄弟就更加坦然了,在这个纯真的时代,能得到这样一个纯真的朋友,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
更何况顾怀常还发现在某些地方,两个的思路都意外地契合,每次和赵瑾在一起时,那种舒适安全的感觉是顾怀常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感觉不到的。
所以他并没有觉得找赵瑾帮忙是件一件有多难开口的事,如果对方也需要自己,他一定也会义不容辞。
班车比顾怀常想象中要快得多,他记得平时要坐一个小时的车程,这次却仿佛几分钟就到了。
下了车,他走到了请帖上写的地址——桥头饭店。
古朴典雅的大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风一吹,灯笼便随风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顾怀常再次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东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向冯日骁借来的老旧棕色西装,一条红得刺眼的领带,明显短了一截的西装裤勒得他大腿发麻。
还有那被朝霞精心打理过的大背头,油光发亮,几乎能倒映出路人的模样。
“这是叔藏了好久的鞋油,平日里都舍不得用,我给偷出来了。”朝霞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一股子认真,一边给他头上抹鞋油,一边说:“这玩意儿纯黑,能把头发染得乌黑发亮,还能定型,出去一天都不会散,绝不会让你在茶会上丢脸的。”
毛尖急匆匆地从办公室外面闯进来,递给顾怀常一条红色领带,气喘吁吁地说:“我真是尽力了,家里翻遍了也没个红色的布料……”
顾怀常拿着领带在手里看了看,针线细致,用来应付茶会倒也够了。
“……所以就拔了我自己的红内裤让我家老头缝的,你瞅瞅合不合适?”
“……”
还好后来冯日骁找到了自己以前用的领带,不然顾怀常还真得戴着条内裤来雷县了。
进了饭店大堂,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小男孩跑过来招待他。顾怀常将请帖递给他后,小男孩便领着他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包厢。
包厢里摆了五六桌,每桌都用红布做桌垫,倒是和顾怀常脖子上的领带相映成趣。
屋子里挤满了人,男人们大多穿着西装或衬衫,女人们则穿着色彩鲜艳的连衣裙,头发烫得卷卷的,脸上带着笑容。
他们围坐在桌边,手里端着酒杯,高声谈笑着,话题从工作到家庭,无所不包。
屋子里烟雾缭绕,香烟的气味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邓丽君的《甜蜜蜜》悠扬的旋律与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
顾怀常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最前端主位上的赵瑾。
他将平日里散下来的碎发都梳了上去,中间微分,显得脸型棱角分明,俊秀的眉毛,炯炯有神的双眼,似笑非笑的唇,无一不彰显着他尊贵雍容的气质。
他在这群人中间实在过于亮眼,不怪顾怀常一眼就能看见。
顾怀常知道自己来晚了,宴会已经开始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等饭局结束再单独找赵瑾聊,可就在这时,一个冒失的服务生急匆匆地跑过来,正好撞上了他,连带着手里的酒也一股脑洒在了顾怀常的西装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吓坏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顾怀常皱了皱眉,却没有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他去了。
然而这阵骚动引起了赵瑾那边的注意,等顾怀常抬头时,赵瑾已经看见他了。
顾怀常说赵瑾像兔子还真没错,那双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睛忽然闪起亮光,径直朝着他奔来。
“怀常。”赵瑾一见他就笑,视线在他身上看了看,笑得更欢了,“你这打扮像我爸一样。”
顾怀常有些尴尬,咳了咳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随便鼓捣了一下,应该……还行吧?”
赵瑾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笑意盈盈地说:“还行,你应该是代替越进农机厂来参加茶会的吧?”
顾怀常点点头。
赵瑾笑意更深,拉着他的手就往自己那桌走:“行,来了就好。”
他安排服务员插了条椅子放置在自己身边,与自己紧紧相贴,然后招呼顾怀常坐下。
“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顾怀常,越进农机厂的技术总工,最近在研发一款新型农耕机,非常有前景。”
赵瑾说完后,顾怀常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按道理说这些热怎么样都要客套两句,可是看了一圈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有的甚至带着嘲讽和不屑。
这不像是单纯的茶会这么简单。
赵瑾不气也不恼,自顾自地说:“农机厂的顾工可比县机械厂的老古板灵光,前段时间我还去领略过他制造的雾水收集器,收集效率和市面上已有的收集器一样,可成本却不到三分之一。”
赵瑾说着,把剥好的松仁摊在手里递给顾怀常:“尝尝,新到的东北松子。”
顾怀常看着松子,心里却疑惑他怎么会如此了解雾水收集器,就像暗中特意留意过一样。
顾怀常想得出神,下意识就着赵瑾的手吃了,等反应过来时,舌尖还留着松仁的香气。
赵瑾一个劲儿发笑,顾怀常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丑,仔细琢磨才发现对方好像一直盯着自己的头发看。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在这群人中显得格外明亮,跟电灯泡似的。
那群老板中有一个人眯起眼打量他俩,忽然冷笑道:“赵老板,您这有了冯日骁撑场子以后,气焰倒是只增不减,这样下去我们这些同行的生意估计没得做了。”
另一个人也趁机附和:“就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锦华想搞垄断呢,有个当官的父亲就是不一样,哪是我们这些平平百姓能斗得过的。”
顾怀常闻言一动,他扭头看见赵瑾从容不迫地淡笑着,便明白这场茶会的真正意义了。
这些来参加茶会的,估计就是之前联手要把赵瑾弄下去的那批散客,赵瑾设办茶会应该就是想解决这批散客联合的问题。
原来赵瑾没有骗他,锦华确实出现了危机。
赵瑾看了看满满一杯的酒,笑意不减:“刘老板小气了,大家都是一条穿上的蚂蚱,我要是好了不就代表你们也好了吗?”
“怎么可能,锦华在雷县几乎独占鳌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都得趁早转行了。”
“是啊,有时候锋芒过盛,是会被集体针对的。”那人勾起冷冰冰的笑,口吻满是威胁,“就算赵老板有冯日骁当靠山,估计也斗不过我们这么多散户吧?”
赵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泛白,面上笑得更加惨淡。
顾怀常知道,他被这些人困住了。
酒场如战场,果真如此,只要涉足了人际和利益,背地里的暗潮汹涌便永不停止。
刘老板见赵瑾无话可说,嘿嘿一笑,示意了一下赵瑾面前的酒杯:“既然是赵老板设置的茶会,我们便不再多说,赵老板该表示一下吧。”
赵瑾脸色很不好,但也知道受人约束,绝不能轻举妄动。
他刚摸到杯沿,一直沉默的顾怀常忽然按住他手腕。
前阵子替顾怀常挡刀的伤口还没好完全,藏在西装袖口里,顾怀常把住他的手腕时还有些疼痛。
“赵老板前阵子在我们农机厂视察时,手腕被铁片割伤了,这酒我替他喝。”
顾怀常的声音洪亮清晰,硬生生将这些人的嚣张给荡平了。
他气定神闲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丝毫不拖泥带水,酒杯砰的一声砸在桌上,无端起了一阵威慑力。
“我想大家把主次地位弄反了。”
他淡淡地起身,再次为自己倒满一杯酒,看着众人。
“这场茶会的主人,是我们赵老板,决定你们散户能不能在雷县存活下去,也是我们赵老板说了算,不是你们。”
那些人顿时冒起火气,语气比之前明显硬气一个度:“我想你也搞错了,现在的锦华只是一个空架子,除了抱着资源不肯放,已经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了,就算有冯日骁扶持,也不过是濒死挣扎的蝼蚁而已,真正的主人是我们。”
“是吗?”顾怀常偏头盯着说话这人,冰冷从他嘴边蔓延,“那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越进农机厂将与锦华同生共死,不出三个月,越进将会生产一批划时代的机器,让锦华重振雄风。”
所有人都哑然失色,觉得顾怀常这话简直夸张,越进才成立多久,就妄想在短短几个月内产出新型机器,还划时代,演电视剧吗?
顾怀常知道他们不相信,握着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可以走着瞧。”
一股热流狠狠地从胃里散发到脑袋顶,喉咙火烧似的,可他笑得越发精彩。
茶会散场时,顾怀常的脚跟打飘。
远方繁杂的街道在他眼中变得扭曲阴暗,他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清楚了。
赵瑾将顾怀常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自己的手搀在顾怀常的腰上,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他低头看,这人脸颊通红,那油光瓦亮的发型早已经松散,碎发遮盖下的眼睛水汪汪的,倒比白日里板着脸的模样鲜活。
想起刚刚顾怀常在酒局上威风凌凌的样子,赵瑾笑意越发浓厚。
“顾怀常,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顾怀常脑袋一片模糊,赵瑾的话像在天上打转,不过他心里知道对方一定是在感谢他,努力撑住自己沉重的身子,往赵瑾身上蹭了蹭:“不用谢……因为……我也有事求你……。”
“什么事?”
顾怀常身子忽然软下去,声音也提不起力气。
赵瑾摸了摸他已经松散的头,月光将他的笑照耀得格外柔和。
窗外的绿植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几只蚊虫发出细细的鸣叫在窗口徘徊。
赵瑾家是带天井的老宅子,雕花木床上铺着竹席,顾怀常沾床就蜷成虾米,嘴里念叨着“三号扳手”。
赵瑾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擦到下巴时突然被攥住手腕:“阿瑾……”
“嗯?”
顾怀常抬起头,直起身子,皱着鼻子凑到他的颈窝。
“你身上有柴油味……”顾怀常笑得温和,声音模模糊糊的,“跟我厂里一个味儿……”
温热的气息喷在锁骨,赵瑾手一抖,毛巾掉在顾怀常胸口。
顾怀常将赵瑾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兴许是把其当成毛巾了,感受手掌传来的冰凉,他舒坦地缩了缩脖子。
“阿瑾,在这个时代,有你真好。”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两人之间织了张银色的网。
第二天顾怀常是被麻雀吵醒的。
他盯着房梁上悬着的风铃发愣——那是用农机厂废弃齿轮串的,转起来会发出金属轻响。
他猛地清醒了一大半,慌张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
空空如也。
昨晚的记忆一股脑子窜进来,顾怀常不禁打了个寒噤,后背却直直地冒汗。
他干了些什么?没事瞎凑别人颈窝子里嗅什么?
还叫阿瑾……这名字只有那个傻子能叫得出来。
顾怀常懊恼地敲自己的脑袋,三两下就从赵瑾的床上坐起来,正好看见了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碗底还压着张字条——
“衣服在床头,白粥暖胃,阿瑾留。”
顾怀常换了衣服就往锦华公司闯,明明只来过这里一次,但顾怀常却像来过千万次一样轻车熟路,一下子就到了赵瑾办公室门口。
只是手指刚蜷成团打算敲门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小顾儿喝醉酒不过是恢复傻子神态而已,人家才不可爱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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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