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日骁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瞅着顾怀常。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台破电视给捣鼓好了,螺丝刀往兜里一揣,动作利索得很,脸上连个汗珠子都没冒。
周围人叽叽喳喳,有说风凉话的,有拍手叫好的,可顾怀常就跟没听见似的,眼神清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会有的沉稳劲儿。
“好!”
顾怀常正跟小生比划着电视机的构造,闻声回头,正好对上冯日骁笑眯眯的眼睛。
对方笑容可掬,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着一卷黄色的硬纸,他当着众人的面将纸摊开,上面的线密密麻麻,凌乱不堪,但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条线都有些独属于自己的路径,凌乱中富有逻辑。
在机械图纸中,这已经属于上等佳作。
“在县文化馆参观时偶然看见了雾水收集器的设计师是一个叫做顾怀常的农民,还有些不相信,后来听闻大田说你是个傻子,心里就更笃定,没准村里为了某些福利奖励,随便挂了个人名儿。”
蒋大田有些难以置信,慌张开口:“冯老板,我真没骗你,他确实是个傻子,估计这几年吃药吃好了一些而已。”
冯日骁的眼神十分犀利,微微摇头说道:“不管是疯是傻,只要有这个能力,就是我想找的人。”
他转向顾怀常时带上些许欣慰的表情,并再一次向他伸出手:“顾先生,实不相瞒,我来打客村开农机厂就是为了研发一款新型农耕机,可以带动农村机械化,为这个世界带来变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农机厂的一员,担任技术总工的职务。”
这话一出口,小生和毛尖都愣住了,连蒋大田的脸色也变了变。
要知道,冯日骁这农机厂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的野心很大,想要彻底打通南边的农机市场,选人这事儿,他向来挑剔得很。
在打客村挑了这么久,能入他眼的没几个,村里那些人,顶多也就是个一线工人的料,技术活儿根本轮不到他们碰。
而顾怀常就因为一个收集器和修个电视机就能被冯日骁挑中,还直接越过培训当技术总工,这分量,可见一斑。
蒋大田觉得冯日骁可能是被顾怀常传染了疯病了,心里直打鼓,赶紧插嘴:“冯老板,我们农机厂刚起步,选人的事可要慎重,你看顾怀常连病情都控制不住,万一时不时又抽风怎么办?咱们怎么能雇佣一个精神病患者呢?”
冯日骁瞥了蒋大田一眼,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这事儿还用不着你操心,我是厂长,选人的事我决定。”
说完,他再次看向顾怀常,笑容至真至诚:“如果你愿意,我将会以业内同等岗位中最高工资以待,这个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顾怀常心中一动,其实这个机会对他来说也是千载难逢,一方面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一方面还能为世界创造些什么,不论怎么样都不应该拒绝。
可是当他想要伸出自己的手的那一刻,他却感觉到了异样。
作为天生敏锐的机械师,他闻到了一股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奇怪的气味,他的眼神一暗,低头直直地盯着冯日骁的手心出神。
小生看见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动,心中急不可耐,直拽他的袖子催促:“师父,你还犹豫啥呢?这么好的机会,赶紧答应啊!”
毛尖看着无动于衷的顾怀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有些替他着急:“喂!顾怀常,你不会是怕了吧?”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催促中,顾怀常忽然笑了,随后伸出手和冯日骁相握。
小生和毛尖心中松了口气,心想顾怀常脑子里看来也没有傻到会拒绝这么好的工作的那一步。
然而他们还没有彻底放下心,顾怀常却冒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谢谢冯老板,但我对这样的岗位不感兴趣。”
“……”
小生和毛尖脸都青了,冯日骁也呆愣在原地,他原本是有足够的信心认定顾怀常会答应他,但显然这个人不在别人的料想之中。
“喂!你果真是个傻子吗?!”毛尖没忍住骂了出来,“真是占着这么好的茅坑偏偏不拉屎!”
他这话似乎同时骂了两个人。
小生也格外着急,捏着顾怀常的衣袖的手都冒了汗,脸上满是焦急:“你干什么啊?别在这种时候抽风啊!”
顾怀常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依旧没有什么反应,神情淡淡的。
“我想请问冯老板,你来打客村真的是为了研发新型农耕机吗?”
冯日骁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是为了搞农耕机,我开农机厂干什么?”
顾怀常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冯日骁忽然觉得手掌一松,对面那人已经松开了他,微笑着摇头。
“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拒绝我。”
冯日骁表情惆怅,将香烟头彻底摁熄在烟灰缸内。
一缕残留的青烟顺着烟灰缸缓缓向上,烟雾中那张清秀俊朗的脸逐渐清晰,双眸深邃如潭,直直地穿越白雾看向冯日骁。
“我早说过了,这个人很难搞的。”赵瑾往后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脑袋微偏,嘴唇轻抿,竟然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来,显得有些得意,“我的发小,会是一般人吗?”
冯日骁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特意大老远跑去打客村,就是想让这个解决大旱问题的农民帮我把农机厂搞起来,结果人家不领情,他是你发小,你去劝劝他呗,现在国家搞改革,技术人员紧缺得要命,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可不能放跑了。”
赵瑾盯着烟灰缸里的香烟残渣,面上不仅没有懊恼,反倒笑得十分愉悦:“冯老板,实不相瞒,我这个发小谁的话都不听,得他自己想通。”
冯日骁默默地看着赵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人吃瘪就这么高兴吗?
不愧一块长大的好兄弟,行事风格都一样诡异。
冯日骁不禁扶额,说来这事也是巧合。
他一开始就看中了打客村这个地儿,想在那里开办个农机厂,然后在参观县文化馆时,他看见了雾水收集器的展示,上面的设计师顾怀常引起他的注意。
他觉得此人作为农民竟然可以利用如此廉价的材料设计出这样一款新型的收集器,一举解决打客村干旱问题,实力不可小觑,倘若让其帮助自己开办农机厂,解决技术问题,一定会让越进农机厂走向世界。
正好他知道赵瑾就住在距离打客村最近的雷县,凭借两人多年生意上的来往,他二话不说就找到赵瑾打听关于顾怀常的事。
好巧不巧,他没想到赵瑾竟然和顾怀常是发小,俩人关系好得不得了。
赵瑾一听他谈起顾怀常,面上的愉悦一览无余,立马连连称赞,说顾怀常就是一块金子,只要稍加打磨,一定会大放异彩,于是冯日骁二话不说就跑来打客村了。
开门不红,算是遗憾。
但冯日骁确实不想就这么放弃,所以再次恳求赵瑾:“赵老板,这样吧,你去替我说说,大不了你的服装厂我给入一股,这能行吧?”
赵瑾摸了摸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杯沿,突然戏谑一笑,朝冯日骁眨了眨眼:“我倒是有个办法。”
—
夏日的蝉鸣在竹叶间震颤,正午当头,烈日灼烧。
赵瑾踩着碎石子路往村西头走。
打客村的土路还跟十年前一样硌脚,路旁歪脖子槐树上拴着的老黄牛抬起眼皮瞅他,慢悠悠甩了甩尾巴。
顾家就在村头拐角处,赵瑾转过晒谷场时,就正好撞见顾怀常蹲在门槛上鼓捣一堆奇奇怪怪的铁片。
他穿着白背心,勾勒出精瘦的腰线,后颈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随着手臂拧螺丝的动作簌簌滚落。
“怀常。”赵瑾轻车熟路地推开院门,抿着笑看他。
顾怀常动作微微停顿,抬头眯着眼睛看他,等看清了是谁以后,有些惊愕:“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我?”赵瑾脱了自己的中山装随手搭在磨石上,故意戏谑地说,“不是说,咱俩是死生不弃的好兄弟嘛?门都不让进?”
“那倒不是。”
顾怀常知道这人喜欢开玩笑,性格跳跃,阴晴不定,所以对他的调笑表示习惯了,拧好一颗螺丝钉以后,他就将扳手随手放在铁盆里,转而站起身走往院里那桶水走过去。
“等着,我早上去野林摘了几个梨,给你尝尝。”
赵瑾倚着门框看他打水,铁质的瓢在水桶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顾怀常小臂肌肉绷出漂亮的弧度,水珠顺着麦色皮肤滑进卷起的裤脚,修长手指正灵巧地将青绿色的梨放在水中洗清洗。
“冯日骁邀请你当总工,你怎么给拒绝了?”赵瑾咬了口梨,清甜汁水冲淡了喉间燥热,他坐在顾怀常给他搬来的小木椅上,一边吃一边盯着顾怀常继续摆弄那堆铁片。
顾怀常的动作顿了顿,他很好奇为什么赵瑾会这么快知道这些消息,他拒绝冯日骁还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儿。
不过仔细琢磨了一下,想到生意上的大老板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来往,赵瑾在雷县影响力这么大,冯日骁作为一个外地人,来赵瑾的地盘开厂,肯定是得和赵瑾先打个照面,消息彼此联通也正常。
顾怀常看着赵瑾,忽然笑了笑:“难道你也支持我上岗?”
赵瑾吃完一个梨以后,细心地擦了擦嘴:“当然啊,这对你来说是个多好的机会,难道你有顾虑?”
顾怀常彻底停了动作,眉头皱起来,对其他人他可能有所保留,但对赵瑾他是完全放松的,所以直接向他坦白:“冯日骁这个人不太简单,我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的眼神深不可测。”
赵瑾对他的话感到惊讶,他和冯日骁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都没有这样的感觉,顾怀常只见了一面就觉得不对劲。
哪里来的依据?
屋檐下晾着的衣服在风里晃悠,投下细碎光斑掠过顾怀常的眉心:“可能你闻不到,做机械的人身上总是会有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一种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留下来的独属于我们这类人的记号。”
他仰着头开始仔细地回忆昨晚与冯日骁握手时闻到的那股味,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话形容出来。
“可冯日骁身上的味道却不太一样……嗯……像……”
他艰难地摸着自己的头,眼神四处观望,最后停在院里放着赵瑾衣服的磨石上。
“有点像磨石的味道。”
赵瑾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看出来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味道?”
“具体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感觉冯日骁不是一个纯粹搞机械的人。”
顾怀常继续埋头鼓捣铁片,叹口气说道:“我还是继续弄我的雾水收集器吧,不明不白的事如果搅合进去得不偿失。”
赵瑾愣了愣,忽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顾怀常抬头看他。
赵瑾回过神来,露出柔和的笑:“没事,只是觉得你鼻子这么灵,那你闻到我身上是什么味道了吗?”
顾怀常凝视着他,一阵风吹过,带着远处的梨香与他的头发杂糅在一起,汗水不知何时已经被尽数挥发,独留一阵清爽。
他的眼睛黑得纯粹,除了坦诚别无其他。
“你身上,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