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的槐花村,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田野。麦苗上的露水还没干,沈磐石已经在地里转了一圈。
他蹲在自家麦田东头,两根指头捏起一撮土,在指腹间捻了捻。土质细碎,却带着点涩手感。“缺磷了。”他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这块地去年收成就不太好,今年开春得赶紧补上。
正要起身,村口方向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引擎声。不是村里那几台拖拉机的沉闷轰鸣,这声音更清脆,也更无力。紧接着是车轮空转刨泥的挣扎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几声焦急的喇叭。
沈磐石直起身,把锄头扛上肩。外乡来的车,八成是陷沟里了。这条土路一下雨就烂得厉害,村里人都知道要绕着走。
拐过弯,老槐树下果然陷了辆白色小轿车,半个身子歪在排水沟里,像个陷进泥潭的白鸟。车轮卷起的泥浆甩了车身一身斑点。
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衬衫的女人正围着车打转。她蹲下去看底盘,又站起来试图推车,那点力气对于深陷的轮胎来说,不过是蜻蜓撼石柱。城里人。沈磐石心里判断。看那细胳膊细腿的,就不是干过农活的人。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沈磐石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很白。这是第一印象。不是村里姑娘那种被晒黑的健康肤色,是那种……像是常年待在不见日头的地方,细细润润的白。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很大,此刻因为着急,显得格外亮,像后山溪水里浸过的黑石子。
“同、同志!”她开口,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普通话很标准,“能帮帮忙吗?车陷进去了。”
沈磐石没说话,走到车尾看了看情况。沟不深,但昨夜的雨让沟边的黄土成了浆糊。他把锄头轻轻靠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试试。”他只说了两个字。这沟不算深,应该能推出来。
他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外衣——这是去年丰收后娘硬拉着他在集市上扯布做的,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他弯腰,把衣服毫不犹豫地垫在打滑的那个后轮前面。
女人愣了一下:“同志,这你的衣服……”
“没事。”沈磐石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一件衣服而已,脏了洗洗就是。“你听我喊,就轻轻给油。”
他走到车尾后,弯下腰,双手抵住后备箱盖,肩膀顶实,腰腿微微下沉,摆开了架势。这姿势他熟,村里谁家的车陷了,他都这么帮忙。
“一、二、三——给油!”
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引擎轰鸣,车轮猛地转动,碾在柔软的布料上,泥浆飞溅。车子往前耸了一下,却没出来。轮子还在空转,这样不行。
“再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脚在泥地里蹬出更深的脚印。这次得用巧劲,不能光靠蛮力。“一、二、三——走!”
这一次,他臂膀和脊背的肌肉清晰地绷紧,一股强大的力量透过车身传递出去。车轮抓着衣服,猛地从泥坑里挣脱出来,稳稳开上了坚实的路面。
女人赶紧熄火下车,跑到车后。
沈磐石正弯腰捡起他那件沾满污泥、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外衣,随意地拎在手里。回去用肥皂好好搓搓,应该还能穿。
“太谢谢您了!真是……”她看着他手里的衣服,一脸过意不去,“这衣服……”
“洗洗就行。”沈磐石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走到拖拉机旁,从车斗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这是爹当年在部队用的,拧开,倒了点水冲了冲手上的泥。
女人看着他流畅自然的动作,这才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很高,肩膀宽厚,手臂线条结实,是长年劳作练就的那种精悍。眉眼很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显得有些严肃,但看模样,至多二十七八岁。
“我叫林穗,从省农科院来的。”她再次自我介绍,带着感激,“同志您贵姓?”
农科院的?沈磐石多看了她一眼。难怪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沈。”他顿了顿,加上名字,“沈磐石。”
“沈磐石同志,”林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莫名贴切这人给人的感觉,“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我是来咱们这一带做农业技术调研的,没想到刚进村就……”
她无奈地笑了笑,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沈磐石点了点头。农科院的人来调研,是好事。村里这些地,要是能有专家指点指点,收成肯定能更好。他拿起靠在树边的锄头:“村部在前面,直走。”意思是给她指路。
林穗却看向他的锄头,和他刚才观察麦田的方向:“沈同志是要去地里?我正好也要去田里看看,能跟你一道走走吗?想跟你了解点情况。”
沈磐石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专家倒是不娇气,刚陷了车,也不说先去村部歇歇,就要下地。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嗯。”
他扛起锄头,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速度却不快,明显是照顾着穿着塑料凉鞋、走在土路上不太方便的林穗。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洒在蜿蜒的村路上。一个穿着旧工装的高大青年,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城市姑娘,稍显吃力地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沈磐石能听到身后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心里琢磨着:这鞋可不适合走土路,待会要是踩到碎石硌了脚,城里人细皮嫩肉的,肯定受不了。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路线,尽量挑平整些的地方走。
陌生的气息,就这样突兀而又自然地,闯入了这片沉睡的土地。
快到麦田时,林穗快走几步赶上来,和他并肩:“沈同志,我看你这块麦子长势不错,就是东头那边是不是有点缺肥?”
沈磐石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能一眼看出东头缺肥,这个女专家,倒是有两下子。
“是缺磷。”他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正准备施肥。”
“我带了试纸,待会可以帮你测测具体缺多少。”林穗笑着说,“我们农科院新引进的品种,抗病性强,产量也高,你要不要试试?”
沈磐石没有立即回答。新品种是好,但万一不适应这里的土质呢?他得先看看,再决定。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地里的活儿,急不得。
“先看看。”他说。
林穗也不强求,点点头:“好,那你先忙,我去村部报个到,回头再来找你。”
看着她转身往村部走去的身影,沈磐石站在原地,直到那抹浅蓝色消失在村路的拐角,才扛起锄头,继续往地里走。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他结实的背脊上。今天,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林穗的身影消失在村路尽头后,沈磐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件沾满泥浆的外衣,仔细抖了抖,搭在锄头把上,转身往家走。
他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新盖的砖瓦房,带着个宽敞的院子。这房子是他爹娘去世后,他一个人,一砖一瓦,利用农闲时间慢慢盖起来的。院墙是用河滩石垒的,结实,缝隙里还长着几簇顽强的野草。院门是他自己打的,厚重的木头,用的是后山的老杉木,榫卯严丝合缝,开关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推开院门,院子里的景象与外头的杂乱土路截然不同。左边是整齐的菜畦,青菜、韭菜、小葱,水灵灵地排着队。右边搭着葡萄架,架子也是他自己用竹竿扎的,横平竖直。几只母鸡在院子里踱步,看见他回来,“咕咕”地围上来。墙角靠着几件农具,锄头、铁锹、镰刀,每一件的木柄都被手心磨得光滑,铁器部分擦得锃亮,不见一丝锈迹。
他把脏衣服泡进院当中的大木盆里,舀了几瓢井水。井水沁凉,他掬起一捧洗了把脸,冰得他精神一振。抬头看了看日头,时候还早。
进屋前,他在门槛上顿了顿脚,震掉鞋底的浮土。屋里更是整洁得不像一个单身汉的住处。地面是夯实的黄土,扫得干干净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衣柜,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窗户开着,晨风吹动用旧报纸糊的窗格,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和干净泥土的味道。
他没有耽搁,从柜子里找出件旧的但是干净的蓝布衫换上,然后走到灶间。灶台是泥坯垒的,被他抹得光滑平整。他熟练地生火,从瓦罐里舀出两勺玉米碴子,又切了半个南瓜进去,加水熬粥。灶膛里的火光照着他沉静的脸,跳跃的光影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
粥在锅里咕嘟着,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灶前,拿起放在墙角的一个木工家什筐。里面是些凿子、刨子、墨斗。他拿起一个做了一半的榫头,就着火光,用细砂纸一点点打磨着毛刺。这是他晚上的消遣,也是他琢磨事情时的习惯动作。粗糙的指腹抚过逐渐光滑的木料,心里的思绪也慢慢清晰起来。
林穗。省农科院。技术调研。
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转悠。农科院的人,他听说过,都是有大本事的。他们带来的种子、化肥,肯定比镇供销社卖的要好。但是,好东西往往也金贵,要钱,或者要别的代价。他沈磐石不习惯欠人情,更不习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锅里的粥香弥漫开来。他放下手里的木料,起身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金黄的南瓜已经融化在粥里,玉米碴子也开了花。
“磐石!磐石在家不?”院门外传来喊声,是邻居春生叔。
沈磐石应了一声,走出去开门。
春生叔扛着把铁锹,一脸急色:“磐石,快帮我看看去,我家那头犍牛,从昨晚起就不吃草了,蔫头耷脑的,可急死我了!”
“等着。”沈磐石回屋拿了顶草帽扣在头上,顺手从窗台上拿了个布包揣进兜里,里面是他自己配的常用草药和几件简单工具。春生家和他家隔得不远,那头犍牛是春生家最重要的劳力。
到了春生家牛棚,沈磐石没急着上前,先站在棚口观察了一下。牛无精打采地站着,鼻镜发干,反刍停止。他走过去,轻轻摸了摸牛的耳朵和肚子,又掰开牛嘴看了看舌苔。
“没啥大事,”他声音沉稳,让焦急的春生稍微安心了点,“像是积食了,有点上火。我带了点大黄和山楂粉,你兑水给它灌下去。今天别喂精料了,给点清水和青草。”
他从布包里拿出两个小纸包递给春生,又补充道:“牛棚这边通风不太好,下午我帮你把后面那扇墙的通风口开大点。”
“哎!好!好!”春生叔连连点头,感激不尽,“磐石啊,多亏有你在!这让我咋谢你……”
沈磐石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乡里乡亲,应该的。”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起,“春生叔,你家去年买的磷肥,效果咋样?”
“还行吧,就那样。”春生叔一边忙着给牛兑药,一边说,“镇上新来的那批,感觉劲儿不如以前的足,还贵了几分钱。”
沈磐石心里有了点数。看来不止他一家觉得肥料有问题。
从春生家出来,日头已经升高了。他回到家,匆匆喝完已经温凉的粥,洗了碗,把灶台收拾利索。然后,他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准备去镇上一趟。他得亲自去看看供销社新来的磷肥,再打听打听有没有别的门路。
刚推车出院门,就看见村支书赵满仓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林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