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赶到家时,院子里已经围了几个邻居,王婆子正站在屋檐下抹眼泪:“造孽啊,侯家嫂子早上还跟我念叨要给孙女做虎头鞋,转头就晕过去了,怕是被气着了。”
他心里一紧,拨开人群冲进屋里。侯母躺在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睛半睁半闭,见他进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气若游丝:“磊啊,你可算回来了,娘怕是看不到你有后了。”
“娘!您别胡说!”侯磊扑到炕边,握住侯母枯瘦的手,那手冰凉,吓得他声音都抖了,“我不是有闺女了,你别说这种丧气话,我这就去请诊所请医生,您会好起来的!”
一听到要花钱,侯母顾不上装病,立马说:“别费那钱。”侯磊感觉不对劲,刚刚还气若悬丝的人怎么现在突然厉害了。侯母看出来他的怀疑,虚弱地摇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妈知道,你媳妇不待见我,她只生一个侯家的根要断在我手里了,我都没脸下去见你爸啊。”
邻居们在门口劝:“侯磊啊,你娘这是心病,你可得好好劝劝你媳妇,生男生女都一样,可总得有个后啊。”
“就是,你娘这辈子不容易,就盼着抱孙子呢。”
侯磊被说得心里堵得慌,一边是生病的妈,一边是刚生产完的媳妇,两头都放不下。他蹲在炕边,给侯母喂了口水,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先把侯母的病治好,其他的事,慢慢再说。
医生来看过,简单检查一番说:“肝气郁结,劳累过度。”开了些疏肝理气的药,嘱咐要静养,少生气。侯磊把药煎好,端到炕边,侯母却别过脸:“不喝,喝了也没用我这是心病,除非你答应我,让雅丽再生一个。”
“妈!”侯磊急了,“雅丽刚生完,身子虚,再说政策也不允许啊!”
“政策政策,政策有传宗接代重要?”侯母突然拔高声音,像是攒了点力气,“我不管!你不答应,我就不喝药!”说着,竟挣扎着要掀被子。
侯磊赶紧按住她,又怕她动气加重病情,只能咬着牙应下来:“妈,您先喝药,这事我回头跟雅丽商量,行不行?”侯母这才肯张嘴喝药,喝两口就咳嗽半天,眼角却偷偷瞟着他,那眼神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侯磊在村里守了三天,每天煎药、喂饭,夜里就睡在炕边的板凳上。侯母时好时坏,清醒时就念叨孙子,糊涂时就喊叫磊啊,妈对不住你,把他熬得眼圈发黑,心里像塞了团乱麻。
第四天一早,他实在放心不下医院的妻儿,跟侯母说回去看看,侯母立刻捂着胸口喘粗气:“你要走?你是不是也嫌娘累赘了?我就知道,娶了媳妇忘了娘。”
“妈!我就去看看雅丽和孩子,当天就回来!”侯磊急得直跺脚。
“不行!”侯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你走了,谁给我喂药?谁给我端水?我要是死了,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侯磊被缠得没办法,只能让邻居帮忙照看,自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赶。一路骑得飞快,冷风灌进领口,冻得他脸颊生疼,心里却更急——雅丽一个人在医院,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担心这边,肯定熬坏了。
到了医院,推开病房门,就见谭雅丽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孩子在怀里睡着,她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小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心神不宁。
“雅丽。”侯磊嗓子发干,刚开口,谭雅丽就抬起头,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可回来了!”她声音哽咽,“娘怎么样了?” “还那样,”侯磊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让你受委屈了。”
谭雅丽摇摇头,把孩子往他怀里送:“你抱抱孩子,她昨天还笑了,像你。”
侯磊接过女儿,小家伙在他怀里动了动,小鼻子蹭着他的下巴,痒痒的。他心里一软,抬头看向谭雅丽:“雅丽,妈那边她毕竟是我妈,你就再容忍她一下,等她好点了,我跟她好好说说。”
谭雅丽看着他疲惫的脸,心里的委屈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知道侯磊难,一边是生养他的妈,一边是她和孩子,可那“再生一个”的话像根刺,扎得她心口疼。她咬着唇,轻声问:“你妈是不是又提生二胎的事了?”
侯磊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年纪大了,老思想转不过来,你别往心里去,不过我严词拒绝了。”
“可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只生一个。”谭雅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是因为别的,是我怕,怕生了二胎,就顾不上这个了。我想把所有的好,都给她一个人。”
侯磊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又想起他妈在炕上哭天抢地的样子,头都大了,但在谭雅丽面前没有表现出来:“我知道,我知道,可她现在病着,咱就说个善意的谎言,先顺着她,行吗?”
谭雅丽看着他的眼睛,不好在为难他勉强答应下来。
侯磊在医院待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老娘派来的邻居催回去了——说是老娘又晕过去了,嘴里一直喊他的名字。他只能匆匆交代护士多照看谭雅丽,又塞给她几张粮票,骑上自行车往村里赶。
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谭雅丽抱着孩子,忽然觉得很累。她知道这不是办法,侯磊夹在中间,迟早会被拖垮。她得自己回去,把话说清楚。
第二天一早,谭雅丽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抱着孩子,坐上去村里的拖拉机。一路颠簸,风刮得她脸生疼,可她心里却异常平静——该面对的,躲不过去。
到了村口,就见王婆子在路边纳鞋底,见她抱着孩子回来,眼睛一亮,凑过来说:“雅丽回来了?你娘还在炕上躺着呢,侯磊守着她,饭都没好好吃。”
谭雅丽没理她,径直往家走。推开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婆婆的咳嗽声,还有侯磊低声的安慰。她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进去。
炕上的婆婆看见她,眼睛一瞪,刚要发作,谭雅丽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水:“妈,我回来了。您要是病着,我就留下照顾您;要是没病,就别再折腾侯磊了。”
婆婆被她噎了一下,随即就拍着炕沿哭起来:“我没病?我这心口疼得像刀割,还不是被你气的!你生个丫头片子还不肯再生,是想让侯家断子绝孙啊!”
“我生男生女,是我和侯磊的事。”谭雅丽抱着孩子,稳稳地站在地上,“政策不允许生二胎,再说我也不想生。您要是真为侯磊好,就该盼着我们日子过得安稳,而不是逼着我们做不愿意的事。”
“你这是啥话!我不是为你们好吗?”婆婆哭得更凶了,“我辛辛苦苦把侯磊拉扯大,就盼着抱个孙子,有错吗?”
“没错,可您不能用生病来逼我们。”谭雅丽的声音依旧平静,“昨天我问过医生了,您的身体没大碍,就是气的。您要是真为侯磊着想,就该好好吃饭,好好养病,别再让他两头为难。”
侯磊站在旁边,看着谭雅丽挺直的背影,心里忽然就亮堂了。他一直以为雅丽会哭闹,会抱怨,可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地把话摊开,像一股清流,冲散了屋里的乌烟瘴气。
婆婆被谭雅丽说得哑口无言,愣了半天,忽然扑到侯磊怀里哭:“磊啊,你看看她!她这是盼着我死啊!”
侯磊轻轻推开老娘,走到谭雅丽身边,握住她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娘,雅丽说得对。生不生二胎,是我们俩的事,您别再操心了。您要是真为我们好,就好好保重身体,看着孙女长大。”
他顿了顿,看着老娘震惊的脸,继续说:“我知道您盼孙子,可这也是您的亲孙女,她笑起来的时候,跟我小时候一个样。您要是肯疼她,她以后肯定跟您亲。”
侯母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她没想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会当着媳妇的面驳她的话。
侯磊看着她,心里也不好受,可他知道必须说清楚:“妈,我是您儿子,这辈子都会孝顺您。但雅丽是我媳妇,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这是我的女儿,我得护着她们。您要是再这样折腾,不是逼我吗?”
这话像重锤敲在老娘心上,她看着儿子眼里的坚定,又看看谭雅丽怀里安安静静的孩子,忽然就泄了气。她闹了这么久,不就是怕儿子不孝顺吗?可现在看来,儿子不是不孝顺,是想让她明白,日子该怎么过。
“我就是想抱个孙子……”侯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侯磊放缓了语气,“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养好身体,雅丽和孩子也需要人照顾。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行吗?”
侯母没说话,只是别过脸,抹了把眼泪。谭雅丽看着这一幕,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知道,这不是结束,但至少是个开始。
侯母发觉儿子坚定,只好说:“罢了罢了……”她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认命的沙哑,“我想通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吧。生一个就生一个,只要你们过得好,比啥都强。”
侯磊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她,眼里满是惊讶:“妈,您……”
“看我干啥?”侯母别过脸,故意扯了扯被角,“难道还不许我老婆子转性了?雅丽刚生完孩子,身子弱,总不能没人照看。我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回去给她坐月子,总不能让外人说我这当婆婆的不心疼媳妇。”
这话听着敞亮,侯磊却有点发懵——前几天还要死要活的老娘,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他皱着眉,想说点什么,又怕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只能讷讷地点头:“那谢谢您了。”
“谢啥?一家人。”侯母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竟比前几天利索了不少,“收拾收拾,咱这就回县城。”
侯磊半信半疑,却还是赶紧找了件干净的棉袄给她披上。一路上,侯母絮絮叨叨地问孩子乖不乖,关心着谭雅丽,谭雅丽看着她的这副模样心里还是不太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