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光线暗淡片刻,又重新变得明亮。拿走那件短袖以后,付清并没有急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闻喻本能往后退,顷刻间,后腰便贴上了衣柜的柜门。
“你好像很紧张,”付清漂亮的眼睛低垂下去,一切情绪都隐没到浓密而修长的睫羽之下,叫人看不分明,“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晕白的灯光打在他前额的碎发间,发丝落下的阴影压住了他的眉眼。这使得付清冷松般的气质前所未有地阴沉下去,像是一颗在暴雨中受尽摧残的兰草。
闻喻不敢多看这样的付清,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话题:“没有,你想多了。我没有多余的睡裤,你看看右边架子上那件运动短裤能不能凑合。”
“都可以,”付清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转眸,而是随手捞过那条运动短裤,重新抬眼盯住他唇角的小痣,“你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边的沙发是单人沙发,今晚你打算怎么安排?”
闻喻抿紧唇角:“你睡床,我打地铺。”
付清“哦”了一声:“还是介意当年的事。”
这已经是付清今天第三次提起“当年的事”了。闻喻卡在背后的右手收紧又松开,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跟当年的事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避嫌。”
“怕我对你做点什么,还是怕你自己对我做点什么?”付清玻璃般剔透的眸子缓缓上移,终于还是重新盯住了闻喻的眼睛。
闻喻撇开视线,不说话了。
卫生间里的热水器在两人的沉默中发出一声明显的跳闸音,闻喻如蒙大赦地从衣柜柜门上起身:“可以洗澡了,你先洗吧。”
付清情绪莫名地看他一眼,并没有拒绝他的安排。片刻后,卫生间的小门“咔哒”一声落锁,那道若有若无的,属于付清的气味被门锁隔绝。闻喻松了口气,近乎脱力般跌坐在床沿上。
卫生间的灯泡发出暖黄色的光,将付清清瘦的影子打在镶着一半磨砂玻璃的小门上。不多时,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进闻喻的耳朵。
闻喻无意识抓紧手边的床单,情绪随着水声的持续,一点点沉坠下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付清重逢。付清穿着体面的商务衬衫,跟世俗意义上的标准人生赢家郑繁星坐在一起喝酒,而他骑着二手的电动车,穿着十九块九包邮的廉价T恤,住在这样一间月租七百块的城中村民房里。
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闻喻低垂视线,付清进去洗澡之前脱下的手串落进他眼底。他一怔,思维随即被带回到他们的“从前”。
这个手串他认识,六年前的春天,它就在付清手腕上了。
但闻喻认识付清,是在七年前的夏天。
当时付清是闻喻父亲的女朋友的儿子。付清的母亲名叫杨倩,在闻喻记忆中,她是闻兴国带回家的第六个女人。
千禧年后,南湾县闻父那一辈的人已经开始摆脱“离婚会遭人耻笑”的思想禁锢,闻喻的母亲去世得早,从闻喻记事以来,闻兴国就一直在交女朋友。闻兴国当时四十出头、丧偶,个人资产也不丰厚,但胜在工作稳定,单位分房,在南湾县二婚的相亲市场里还算受欢迎。
愿意跟闻兴国谈婚论嫁的女士大多都是单亲妈妈,所以闻喻从小就比别人多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社交方式——重组家庭式社交。
付清来他们家的那天,闻兴国和付清的母亲出去找朋友玩牌了。闻喻一个人留在家里,受闻兴国和付清母亲的嘱托,等着给他这个没有法定关系的“继兄”开门。
第一次见面,付清戴着白色的棒球帽,穿着黑色的立领短袖,宽松的牛仔裤裤脚垂到脚踝,口鼻被拉高的衣领遮挡,长眉隐入帽檐落下的阴影,只露出一双清澈的浅眸。
当时闻喻就对这双眼睛印象深刻。
十六岁的付清,眼神干净得就像那种大城市里因为没吃过苦而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
——很久之后,付清告诉他,这是他惯用的消灾避祸的伎俩。单纯清澈都是假的,审时度势才是真的。他们那种环境里生长出来的孩子,从小就会察言观色。
但在当时,闻喻没往那个方向揣度,付清不想在到闻家第一天就被闻喻找茬的愿望,也就成功实现了。
当然,后来闻喻也对付清做出了解释。他不找付清的茬,更多是因为他知道闻兴国不会向着他。在从前许多次与闻兴国女朋友的儿子女儿相处的过程中,闻喻已经无数次确认过这一点了。
“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的理论是对的,至少在闻喻身上是对的。比起沉默寡言、性格糟糕的儿子,闻兴国更在乎他每每相处个一年半载就会闹掰的女朋友们。为了让女朋友们了解他作为一个继父不会偏心亲儿子的决心,闻兴国往往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切家庭矛盾的爆发归咎于闻喻这个“不懂事”的亲儿子。
闻喻不想因为找付清麻烦平白挨闻兴国一顿打,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他跟付清第一天的相处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付清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坐了一下午,他就关着门在房间里翻了一下午的书。直到闻兴国打来电话,嘱托他带付清去吃饭,他们才被迫突破那扇门的隔阂,生硬地开口对话。
他说“你妈让你跟我一起吃晚饭”,付清说“我知道”,然后两人出门锁门,闻喻推出自行车带付清骑行到他舅妈开的餐馆。
一路上的大叔大婶,以及他舅妈都夸付清长得好,问他付清是谁。
闻喻说:“同学。”
于是一语成谶。等杨倩和闻兴国打完牌回到家里,闻喻便收到了“小清开学要转去你们一中,你这段时间多带他熟悉熟悉县里环境”的通知。
闻喻不是什么开朗外向、乐于助人的性格,而且不管表面上怎么表演,他心底里其实是不喜欢杨倩和付清的。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说不上有多讨厌杨倩和付清,可偏偏他们成了他的预备役继母和继兄。
没有哪个重组家庭的孩子会轻易接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占去自己母亲的名头。
闻喻很反感闻兴国的理所当然,但他知道,自己的反对毫无重量,除了一顿打骂换不来任何东西。他识趣地默认了闻兴国的安排,却没想到付清会开口反驳。
付清说:“市附中的教学进度和一中不一样,我想先完成一中的暑期作业。”
有这么一个以学业为重的毫无挑剔的理由,杨倩开口附和付清的说法,闻兴国也就没再坚持。两人洗过澡回了主卧,而付清则被塞到了闻喻的房间。闻兴国的单位住房只有两室一厅。
付清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并没有像闻喻从前相处的那些继弟继妹那样在他房间里乱翻乱摸。事实上,除了在书桌上放下那只一开始背进家门的书包,付清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哪怕是躺在一张床上,付清也没有多余挤占闻喻的空间。
闻喻因此得出了付清很讨厌他的结论,却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付清买的早餐也能有他的一份。
他告诉付清,他们只需要在闻兴国和杨倩面前维持表面和平就好。付清却说,他们是他们,闻兴国和杨倩是闻兴国和杨倩。
闻喻反问付清“你不应该挺讨厌我的吗”,付清回答说并不,甚至主动提及昨晚闻兴国让他们在城里多转转的安排,解释自己是因为看到了闻喻的不情愿才会开口拒绝。
那时候闻喻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讨厌自己的继弟。
直到后来他们的关系发生转变,闻喻向付清提出这个问题,付清才解答了他的疑惑。付清说,在绝大多数家庭模式里,小辈之间的矛盾往往来源于对物质资源与父母宠爱的竞争。而付清并不觉得闻喻和他之间存在什么竞争,他不觊觎闻兴国的房子,也不想抢夺闻兴国和杨倩的爱。
如果闻喻不是那么排外,付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继兄。
他体面、周全到让闻喻准备的所有冷脸都变成了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以至于两人之间的相处,比闻喻跟之前的每一个“弟弟妹妹”的相处都要和平。
和平,但冷淡。
就这样,他们冷冷淡淡地维持到了高二开学。开学当天,杨倩和闻兴国为了工作和牌局没来送他们报到,是闻喻亲自带着付清跑的入学流程。也不知道杨倩找了什么关系,直接把付清转到了闻喻所在的重点班。办完转学手续后,付清特地来到闻喻课桌前道了声谢。
闻喻的同桌自来熟地问付清他和闻喻什么关系,付清说:“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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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手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