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嘟”一声挂断,闻喻的脑子里也跟着“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失去支撑,轰然落地。他想扯出一个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却不料弄巧成拙,不仅没笑出来,还因为头晕目眩差点连人带车歪倒下去。
但他最终并没有歪倒下去,因为付清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来托住了他。
电动车晃了一下,稳稳靠着付清的力度斜在路边。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也终于正式穿过经久的月色与时光,落定在闻喻身上。
“闻喻,”付清开口,声音褪去了十七岁的青涩与稚嫩,变得低沉而冷清,“好久不见。”
闻喻苍白着脸回了他一句“好久不见”,死死捏住车头把手才没做出落荒而逃的丢脸反应。大概是困意和酒精的麻痹作用太过强效,郑繁星没看出闻喻的失态,哈欠两声便上前拉开车门:“看起来也不用我再做一遍介绍了,上车再说吧,外面怪冷的。江市这个昼夜温差……”
闻喻却再没心思听他说了什么了。
五年没见的付清就这样站到了他面前。郑繁星和另一位共友上了车,于是付清主动帮他把电动车搬进后备箱。夜风将付清身上的气味带进闻喻的鼻腔,小苍兰的洗衣液味、酒精气息,还有一股低调的冷香混杂其中,像是香水味。
闻喻关上后备箱,爬进驾驶座,四肢僵硬得就像个关节零件长久没上过润滑油的木头娃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人更容易晕车,郑繁星上了副驾驶又开始半醉半醒地嘟嘟囔囔。闻喻切出导航,将郑繁星的比亚迪宋开上城区主干道,耳边不时传来三人断断续续的聊天声。付清似乎喝得不多,只偶尔回应郑繁星两句,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郑繁星在和另一位共友聊天。
甚至因为醉得迷迷糊糊,聊得颠三倒四,聊到最后那位共友睡着了,只剩下郑繁星一个人还在喋喋不休。
“我记得你跟付清当年闹掰那事,如果扬子提醒我我一定能想起来……我要想起来我就、就跟我女朋友回家了。”
“这都五年了,上学那时候有再大的矛盾也该过去了。付老板啊,我做主你们两个今天就骑自行车一起回家。”
闻喻心烦意乱地打了方向盘,忽然听到后座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低笑。他本能地抬眸瞟后视镜,又对上了那双情绪莫测的浅眸。
闻喻像被烫到了似的收回视线,放慢车速驶入那位共友的小区。
共友被他的家里人接了上去,闻喻又回到驾驶座把郑繁星送到小区楼下。郑繁星的女朋友沉着脸接过还在扯着嗓子嚎“回家”的郑繁星,一边不动声色地拧她对象的腰间肉,一边对闻喻道了谢。
闻喻冲姑娘挥挥手,回头看了眼车牌才想起来这是郑繁星的车,他还没把付清送到地方,车钥匙也还在他手里。
一路上心乱如麻,他也忘了问付清要去哪。更糟糕的是,这个纰漏似乎导致他陷入了不得不跟付清单独相处的窘境。
付清善解人意地下了车,站在后备箱后方望着他,似乎在等他一起去搬他的电动车。月光和路灯交错着映在付清身上,将付清十分商务的白色衬衫涂抹成浅淡的暖橙色。最简单的白衣黑裤,反倒最能彰显出这家伙身上独有的气质。
淡月疏云,如山上松,如林间竹。
闻喻收回视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常。他缓步上前打开汽车后备箱,在付清的帮助下搬出自己那辆蹭了漆的二手电动车,并赶在付清开口之前敛眸:“去哪?”
付清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才响起来:“行李箱丢了,本来是想让郑繁星他们收留我一晚的,但看他们都有家人在,没好意思说。”
闻喻微微一顿,终于抬头正视付清的眼睛:“行李箱丢了?”
付清垂下眸子:“嗯。”
闻喻抿唇,想说“要不去我家将就一晚”,但又想到自己和付清现在的关系,这句话在喉咙里撞了一圈,最终也没撞出口来。
良久,付清再次开口:“你家里有别人吗?”
闻喻猝然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付清并没有被闻喻的沉默劝退,甚至十分有耐心地盯住他的眼睛,就像五年前那样:“抱歉,我听郑繁星说你现在一个人住。不过你要是还介意当年的事,那就算了。”
闻喻不自觉捏紧了车把手,终于还是摇摇头,表示不用道歉:“那你……上来吧。”
闻喻骑着电动车前滑两步,帮郑繁星把车锁了。不多时,付清将手机揣进口袋,转身坐上闻喻的电动车后座。车辆缓慢驶出郑繁星的小区,穿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夜风灌进闻喻的衣领,将夜间的暑气消减不少。
忽地,车轮压过小区大门外的减速带,闻喻一直刻意保持的身距被车身的颠簸打破。付清因惯性被迫前倾,胸膛就这样靠上闻喻的肩膀。
感受到腰侧传来的热度,闻喻身体一僵。
付清浑然不觉闻喻的失态,双手依然稳稳抓着他的衣服:“我们现在这样,好像从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过那会你骑的是自行车,我们在南湾县……车后面还撵了条狗。”
闻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付清主动抛出的关于“从前”的话题,只能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付清却似乎误解了他这声“嗯”的含义:“你还是介意当年的事。”
闻喻心神一晃,猛地按下把手后刹。头顶的红灯晃得他眼眶发涩,喉咙里也好像灌了水泥。他沉默着调息了好一会,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当年不是我对不起你吗,为什么要问我介不介意,应该介意的是你吧。”
红灯转黄,闻喻抓紧了车把手。短暂的静默后,头顶的光变成了绿色。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腰侧那双手收紧了。
付清说:“我早就不介意了。”
早就不介意了,听起来就像“我早就释怀了”、“我早就忘记了”,“我早就放下了”。闻喻心底一片寒凉,面上却飞快调整好表情,重新加快车速穿过人行道。
车身颠簸了两下,渐渐进入闻喻租房的城中村。付清从闻喻肩膀上偏过头打量两侧的步梯楼房,却没给出什么具体评价。大概是考虑到闻喻的自尊心,所以选择嘴下留情。
付清从来都是个体面、知礼,进退有度的人,他不会像电视剧或网络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前任一样,对闻喻现在的潦倒冷嘲热讽。
闻喻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庆幸,还是觉得羞惭。在带着付清进入出租楼的单元门,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后,他才敢趁着黑暗,细细咀嚼自己一路以来的难堪。
他其实已经说服了自己接受学生时代和工作以后的境遇落差,也时常拿“成功与否不是非要以挣钱多少作为衡量标准”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他心平气和地看待自己和朋友们的财富差距,但他还是不想让付清看到自己这样的境遇。
太狼狈了。
闻喻从衣兜里掏出家门钥匙,捏着它就往锁孔里插。但混乱的思绪让他插歪了方向,钥匙被门锁外向的金属面一顶,当即脱手掉进了黑暗。闻喻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
他反射性蹲下去摸钥匙,却跟同时低头的付清撞了个正着。付清一边往下蹲一边摸出手机试图照亮,闻喻慌乱的动作磕到了他的肩膀,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付清“嘶”一声捂住肩膀,但还是第一时间举着手电扫向闻喻的下巴:“没事吧?”
为了不吵到邻居,付清只用气声说话。手机电筒的光线斜打在他左眼的睫羽间,也照亮了闻喻被撞红的下巴。
闻喻整个人僵住了,不是因为磕碰的疼痛,而是因为付清的拇指贴住了他疼痛位置的皮肤。
温热而轻柔的触感从下颌处传来,闻喻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本能地低垂视线,看向正专注盯着他伤处检查的付清。那双浅色瞳仁在不算强烈的光线映照下,剔透得就像一尘不染的玻璃。
他张了张嘴,一声微不可察的“付清”就这样隐没在晕白色的机械灯光里。
片刻后,付清松开他的下巴,蹲下去捡起落地的钥匙,帮他完成了开门的动作。
闻喻抬手按下门口的电灯开关,带付清换了拖鞋。房门“咔哒”一声合上,闻喻将钥匙从屋内插进锁孔,反扭两圈加了锁,才扔下通勤的小包示意付清先坐。
付清跟随他的动作来到沙发边,在他只有一室一厨一卫的出租房里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他放在置物架最高层的琴箱:“小提琴?”
“放着看的,”闻喻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的烧水开关,尔后回到衣柜前翻找起来,“我这里没有新衣服,你介意……穿我穿过的吗?”
“不介意。”
“那行,你穿这件吧。”
闻喻拎着一件水蓝色的宽松款T恤转过头,却不想付清正站在他背后盯着他看。两人视线相撞,闻喻一怔,飞快敛眸。
“我知道了。”付清身上那种小苍兰洗衣液、酒精与男士香水混合的气味毫无征兆地贴近,闻喻手上一轻,那件T恤被抽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压得极低的轻笑。
小付:我就这样勾引。
小闻:被勾引了。(那种呆滞)
闻喻走过最长的路,是付清的套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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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