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足以颠覆北境格局的战略图,像一张来自地狱的判词送到了突厥使臣的手中。
他带来的,是威胁。
而对方回敬的,是……毁灭。
雍王容贺脸上的那抹轻蔑笑意,早已凝固。
他看着那个站在阶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青衫史官,满是杀意。
一个史官?整理旧档?
这等足以影响国运的绝密军图,又岂是“偶得”二字能解释的!
“好……好一个‘桓史官’。”雍王缓缓开口,“陛下的翰林院中,竟藏有如此国士。实在是,我大周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亦是我之幸事。”容昭毫不掩饰,听在旁人耳中也只是惜才。
“使臣,”容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朕的这位史官,性情耿直,不通世故。呈上此图,只是为了方便你我两国,商议榷场之地,并无他意。”
这番“解释”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让突厥使臣感到恐惧。
“不……不敢……”他颤抖着,几乎要跪倒在地,“小人……小人冒犯天威,请陛下……恕罪!”
“恕罪?”容昭笑了,他伸出手将那幅地图从使臣手中抽回,交给了身旁的内侍。
“使臣何罪之有?你我两国,世代交好,今日不过是开诚布公,增进了解罢了。”
他看着那使臣,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你回去告诉你家可汗。朕,也有一份‘薄礼’要回赠于他。”
“三座城池,朕,一寸也不会给。岁奉,朕,一文也不会出。”
“但为两国边境百姓生活,”他顿了顿,“朕可以重开边境榷场。并且,为谢可汗千里派使臣来我都城恭贺我新登大宝,作为回礼,朕赠予你家可汗,粮食三万石,丝绸五千匹。”
“告诉他,朕,不想打仗。但,也从来不怕打仗。”
“这天下,很快便会迎来一场新的风雪。朕希望,你家可汗能够做那个,与朕一同在温暖的帐篷里煮酒观雪的人。而不是那只在风雪中,找不到归途的……孤狼。”
他说完,便不再看那使臣一眼,对着台下沉声喝道:
“摆驾,回宫!”
当容昭的仪驾,浩浩荡荡地离开大营时,整个高台之上的气氛,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雍王容贺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跟在容昭身后、沉默不语的青衫身影,随即,也转身拂袖而去。
他知道,今日这番盘算,他输了。
输给了他那个,他从未真正看懂过的侄儿。
也输给了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桓史官。
当晚,御书房的烛火静静地燃烧,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屏风之上。
“一场好戏。”容昭褪去了那一身沉重的金甲,只着一件玄色常服,亲自为桓温斟上了一杯热茶,“桓温,今日,你便算是名动京城了。”
“陛下,”桓温接过茶杯,平静地回答,“臣,只是为殿下您递上了那把早已备好的刀而已。真正挥刀之人,是您。”
“是吗?”容昭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可我却觉得,今日在台上,真正让那只草原雄鹰折断翅膀的,不是朕的军威,也不是朕的赏赐。”
“而是你那份……地图。”
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份图,你究竟是从何而来?”
“回陛下,确是从齐国旧档中寻得的。只是,那份旧档,并非文书,而是一位……曾在突厥卧底了十年的齐国斥候,临死前用血画成的。”
“臣,只是将它重新誊抄了一遍而已。”
容昭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桓温说的是实话。却又不全是实话。
他缓缓地从主位上站起,走到了桓温的面前。
“一份用血画的地图,”他的声音充满了探究的意味,“想必,上面有很多地方都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吧?”
桓温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
“能将一份如此残破的遗书,补全成一幅连我都找不出一丝错漏的的战略图。”容昭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的这位史官,不仅仅是‘誊抄’得好啊。”
“桓温。”
“那些被血污遮盖住的、空白的地方。”
“你是用什么,填上去的?”
容昭的问题,像一枚无声的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瞬间封死了桓温所有的退路。
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桓温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迎向了容昭那双仿佛能将他所有心思都看透的眼睛。
许久,他缓缓开口,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回陛下,臣年少时,曾随家父游历北境。家父不好山水,却独爱绘制舆图。”
“他说,一个好的画师,画的是山川的形。而一个好的将领,记的,是山川的魂。”
“魂?”容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是。”桓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回到了那片冰天雪地的辽阔疆域,“是每一条河流,在冰封之前最后的流向。是每一片山林,能藏下多少兵马,又能养活多少牛羊。是哪两座山峰之间的隘口,风最大、雪最深,足以让一支满编的骑兵,在无声无息中,冻毙于途中。”
“也是……”他顿了顿,声音有一丝属于往昔的沙哑,“是哪两个世代联姻的部落,会因为争夺一汪水源,而拔刀相向。”
“这些,是不会被写在任何文书里的。它们只会刻在真正走过那片土地的人的……心里。”
这番话,没有直接回答容昭的问题。却又,回答了一切。
容昭看着这个将一场血淋淋的战争记忆,用一种近乎诗意的方式娓娓道来的年轻人。
“所以,那份遗画上的血污,于你而言,并非是遮盖。”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是……指引。”
“指引着你,用你心中的那副早已刻好的舆图,将它重新描摹了一遍。”
“是,陛下。”桓温坦然承认。
“好。”容昭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一个能将敌人的疆域都刻在心里的史官。”他看着桓温,话锋一转,“想必,对我大周朝堂之上这方寸之间的棋盘,看得就更清楚了。”
桓温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臣,不敢。”
“你敢。”容昭的语气不容置喙,“我那位好皇叔,今日在校场之上,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史官。”
“他看你的眼神,”容昭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意,“像一头饥饿的老虎,在看一只闯入了他领地的羔羊。”
“他现在,一定在用尽所有的办法,去查你的底细。他想知道,你这把突然出鞘的刀,究竟是谁,从何而来,又要……刺向何方。”
“他会用尽所有的办法,来……‘招揽’臣。”
“招揽你?”容昭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是。”桓温的眼中,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在雍王看来,臣今日,既能为陛下您献上舆图,来日,也同样可以为他献上他更想要的东西。”
容昭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一枚棋子摆在棋盘之上分析利弊的人,摇了摇头。
“他错了。”
他站起身,走到桓温的面前,做了一个让桓温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将桓温那因衣着单薄而略显冰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不知道,”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把刀,从被我捡到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刻上了我的名字。”
容昭那句“刀痕已刻我名”,像一道无声地惊雷在安静的书房内炸开。
桓温试图挣脱那只握着他的手。
“陛下!”
然无济于事。
许久,桓温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多了一丝无可奈何,“棋子,已经就位。下一步,便是落子了。”
“给突厥的地图今日看过了,”容昭松开了手,但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牢牢地锁在桓温的脸上,“也是时候该敲打敲打我那位好皇叔了。”
桓温走到书案前,拿起御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雍王殿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看似固若金汤。但有人的地方,便有……恩怨。”
“臣在整理纪王府旧档时,除了那桩关于陈平被打的‘小事’,还发现了几件更有趣的‘旧闻’。”
他将那张纸推到了容昭的面前。
“左将军赵括是雍王麾下最得力的武将之一。他的独子于三年前因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了一名翰林院编修的儿子。”
“此事被雍王强行压下。那名编修也因此郁郁而终。”
桓温的手指又指向了另一个名字,
“长史刘庆是雍王最信任的谋士,他的原配夫人,据说是被他如今这位年轻貌美的继室‘意外’推下水,溺死的。而这位继室,恰恰是雍王一位亲信的外甥女。”
“还有……”
桓温一连说出了七八件看似毫不相干,却都与雍王麾下核心人物相关的“旧日恩怨”。这些,都是他在整理那先朝谋逆王爷——纪王密档时,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洞察力,从中浩瀚卷海中抽丝剥离出来的“毒刺”。
容昭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决绝。
“你是想让我,”他缓缓开口,“将这些‘隐蔽’不经意间递到那些与他们有旧怨的人手中?”
“最好是让这些‘隐蔽’自己‘长’出来。”
“如何长?”
“陛下忘了?您如今可是‘圣心独断、锐意革新’的新皇。您完全可以下一道旨意,言明要重审一批先朝积压的、有争议的旧案,‘澄清吏治,还民公道’。”
容昭瞬间明了,接着桓温的话说道:
“而这份‘重审’的名单里,”容昭拿起御笔,在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上轻轻地圈出几个圈,“只需要,‘恰好’包含了这几桩……便足够了。”
他只需要以帝王之名,将一个火星子丢进那早已堆满干柴的雍王府的后院。
那些积压多年的怨恨、猜忌和野心,自然会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最终,将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王府,从内部彻底绞杀。
“好一个‘借刀杀人’。”容昭看着桓温,眼中全是欣赏,“只是,这把‘刀’会不会……伤到你?”
他指的是桓温的身份。一旦这些旧案被翻出来,难保不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他这个神秘的“桓史官”头上。
“陛下,”桓温笑了,“您忘了?臣,是您的‘影子’。”
“影子,是没有过去的。只要,光还在。”
容昭看着那双在烛火下亮得惊人的眼睛,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他站起身,走到桓温的身旁,“这道圣旨,就由你来拟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