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日三夜,尚书府的青砖都蒙了湿气。檐角的风铃因水汽而哑,发出低沉的颤音。
顾清羽坐在账房内,灯影摇晃,面前一摞未对齐的账册。她翻阅、圈点、再核实,指尖的青筋细微突起。
春华端来一盏热茶,小声道:“小姐,太子的人还在外头。”
“我知道。”顾清羽头也不抬。
她知道萧景祈派人查账是真,但留人守她是假。太子府的侍卫日夜守在账房外,名曰护卫,实则监视。
“他不信我。”她低声道,语调平淡,像陈述一件天气。
春华咬唇:“那小姐为何还帮他?”
顾清羽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那雨水顺着青瓦落下,像无数条断线。
“帮他?”她轻轻一笑,“我在帮我自己。”
第三日午时,雨停。太子府传召,萧景祈要亲自查账。
顾清羽换上素蓝褙子,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她走进偏厅时,萧景祈正立在窗前,背对她,披着明黄色外袍,腰间系玉。
“臣妇顾氏,参见殿下。”
萧景祈转身,目光掠过她的面庞。那目光不急不缓,却似一柄利刃,轻易剖开人心的伪装。
“起来吧。”他低声道。
顾清羽起身,目光垂下。她看似平静,其实掌心早已渗出薄汗。
“听闻你熟账成性,本宫想亲眼看看。”萧景祈语气淡淡,似无意地取过一本账册。
他随手翻开,忽问:“此处,四月铺子入银五千两,支出七成。你可知去向?”
顾清羽轻声答:“是给京中粮商的押金。”
“押金凭证呢?”
“在府库。”
“取来。”
她正要转身,萧景祈忽又道:“不用取了,本宫已派人核实。”
这话一出,气氛骤然一紧。
他其实是在试她。若她惊慌、掩饰,便证明有隐情。
顾清羽却只是抬头一笑,声音如微风拂竹:“殿下行事严谨,臣妇心安。”
萧景祈的眉心微微一动。
她不辩解,也不畏惧。那份淡定,令他心底生出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冷声道:“你倒聪明。”
顾清羽抿唇:“聪明是错吗?”
萧景祈注视她良久,忽然道:“聪明的女人多半活不长。”
她低下头,轻声应道:“妾身命薄,不妨试试。”
那一刻,屋外的风忽然吹入,烛焰摇晃。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清冷如雪,一个冷峻如刀。
气息交缠间,似有火星隐隐燃起。
傍晚,太子设宴于尚书府,以犒劳查账众人。
顾清羽被命相陪。
她心中明白,这宴非为庆功,而是又一场局。
堂中灯火通明,丝竹声缓。萧景祈端坐主位,眉目疏朗。左右皆官员与家眷。
酒过三巡,他忽然举杯:“顾氏,听闻你善歌,可否一曲助兴?”
厅中众人目光齐聚。有人掩唇偷笑:“八姨太可是守寡人,怎好抛头露面唱曲?”
顾清羽抬头,目光清澈。她缓缓起身:“殿下既命,妾身不敢辞。”
她走到殿前,取过一支瑶琴,指尖轻拨。琴声初起,清亮如雪。
她唱的是《长门怨》,那是汉宫陈皇后被废所作的词:
“春日迟迟花满枝,帘外新燕语依依。
君心若水人如梦,愿作浮萍不系归。”
歌声柔而不媚,似泣似诉,厅中渐静。
萧景祈抬眼看她。烛火在她面庞流转,她不美,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沉静。
唱罢,她低头谢礼。
众人还未来得及赞叹,赵氏旧党忽然冷声:“这曲倒像在讽刺殿下。”
全场寂然。
顾清羽一怔,旋即盈盈一笑,跪下:“妾身无心冒犯。只是曲有此意,殿下若疑,妾身愿受责。”
萧景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意转瞬即逝。
他忽然抬手——取过自己佩带的玉簪,递给侍从。
“赏。”
顾清羽一愣。她抬头望他,心中蓦地一紧。
那玉簪非凡物——乃太子贴身所佩。此举,在场众人皆惊。
赵氏旧党噤声,低头不语。
顾清羽双手接过,低声道:“谢殿下恩典。”
萧景祈淡淡一笑,掩去情绪。
“你唱得好。”
顾清羽垂首,轻声答:“妾身不敢忘今日。”
他目光微暗,不知是喜是叹。
宴散后,顾清羽返回院中。她将玉簪放在案上,静静凝视。
春华好奇地问:“小姐,这簪子殿下为何要给您?”
顾清羽淡淡道:“不是赏,是试。”
“试?”
“他想看我会不会因此乱了心。”
春华愣住:“那您心乱了吗?”
顾清羽沉默片刻,伸手轻抚玉簪。那簪温润如水,似仍带着男子的余温。
她低声道:“我不知。”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传来太子府侍卫的脚步声——沉稳、有序。
顾清羽抬眸,望向夜空。那月亮冷冷一轮,映在她眼底,如一抹无法逃开的光。
她轻声呢喃:“若这世间所有靠近,皆为算计,那情意二字——又算什么呢?”风过花影,她的衣袂微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命运的丝线,已经缠上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