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海歧途 第14章 第 14 章

我们在雨林中找到一处稍微空旷点的地方，中间有一棵巨大的烧焦倒塌的真菌柱，它粗大的菌柄压死了一大片小型真菌。大概是不久前闪电劈到了它，烧焦的表面还没生出新的子实体。我坐在“树干”上歇息，拿出背包里的蘑菇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观察大副和他的孩子进行的亲子互动。他大概是想让真菌虫熟悉一下真菌雨林的环境，拿着工具在附近探索，一人一蘑菇用不同的语言聊着，我从来都不确定大副他是否真的能听懂“真菌语”。

远离人群和工厂，真菌聚集的雨林深处的安静氛围让人着迷，但潮湿闷热的空气以及各种蘑菇和真菌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逐渐变得难以忍受。我凭工厂的声音确认了一下方位，所幸我们没走太远。大副倒是精神抖擞，他似乎还期待着我们往更深处前进，连钩锁和指南针之类的工具都拿出来了。可我不想在这无聊的岛上浪费时间。我邀请大副坐到我身边，他似乎也是累了，终于没再拒绝我。

我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抱歉，当时我应该放你留在船上的。我只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聊聊天。这两周多我们除了轮班交接都很少有其他交流。大副，我们以后有很多机会一起探险的……话说回来，你之前一直握着刀是想保护我吗？”

我歪着头好奇地看他，我实在有点后知后觉了。我本能地以为那是大副害怕得想自保，但他正期待着和我一起探索这片雨林，又怎么会害怕呢。

大副有点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小声说：“当然，保护您也是大副的职责。”

他总是把工作、职责什么的放在嘴边。

我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说：“谢谢你，大副，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

他的耳朵被我吹了一下就发红了，像熟透的水果似的，我强忍住没咬一口下来。不过，我注意到他耳眼里冒出来一株小小的蓝色蘑菇。

我按住他的脑袋：“等等，大副……你的耳朵里长蘑菇了。”

他没敢乱动，我转过他的头看了看他另一只耳朵——那里没有。

“这得快点拔出来清理防止它扩散。来，大副，躺下来，这样我更顺手。”

我示意他躺在我的大腿上。

“不，不了！船长，我自己揪出来就好了，以前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大副低下头盯着我的腿，红晕从耳朵蔓延到了脸上。我没想到他这点事都能害羞，我强忍住笑意故作严肃地对他说：“这里和羊岛不一样，必须尽快处理。没有镜子你找不准位置的，还是我来吧。”

他最后自暴自弃似的小声答应了，把他肩膀上的孩子抱到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我的腿上。我几乎没有感受到重量，他紧张得根本没躺下来。

“大副，你这样放松不下来，说不定会加速血液流动让菌丝蔓延更快……”我笑着说了些不着边际的理由，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下，他像刚被丢到砧板上的鱼一样扭动挣扎，但很快就完全放弃抵抗了，他不敢看我似的把半张脸都埋在我的腿间。

“别紧张，大副。不会弄疼你的。”

我脱下手套，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他，又缓慢而细腻地揉捏他的耳朵，这并不是为了让他放松，纯粹是因为我的兴致。我的拇指从他的耳朵边缘绕了一圈，又慢慢探进耳道周边，手指间的触感比平常更加潮湿温热，脆骨柔韧得恰到好处，不敢想象咬下来咀嚼的口感有多么……不，不能再继续想了。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蘑菇和菌丝上，拉扯菌柄的过程要足够谨慎才不至于中间断掉，从菌托拔起，不要太用力，这样能带起更多菌丝——大副揪住我的裤子闷哼一声，但他乖乖地没有动弹，只是小声抽着气。

“大副，弄疼你了吗？我会更慢一点……”

“不。没有，船长……”他咽了咽口水，不吭声了。

拔出来那株蓝色的小蘑菇，我又清理了一下菌丝，大副呼吸变得越来越轻缓。如果不根除这些菌丝，蘑菇还是会长出来，而我的手指还没那么细致，最后还是需要回到船上注射一些抗真菌药物再用海水冲洗一下。不能用酒，虽然我喝了半瓶已经有点微醉，但还是记得大副酒精过敏的。

等处理差不多，我没着急戴上手套把他推开，大副也没察觉到已经结束了，我的腿能感觉到他平稳且湿漉漉的呼吸和尖尖的鼻子。他完全放松的状态很少见，我俯视着他，大副就像盘在我腿上化成一滩的小黑猫。

我也不想打破这短暂的闲暇时刻，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和其上燃烧的符文，他被惊醒了似的突然转过身子，下意识地按住我的手背，灰色的眼睛茫然看了看我。但他没像之前那样迅速地把我的手掰开，只是这样轻轻地按着。大副绷紧的眉毛很快放松了，他歪头紧靠住我的手，缓缓地眨着眼，眼神坦诚又柔软。

“船长，只有您会这样毫不顾忌地抚摸我脸上的诅咒……我好像都没那么痛了。”

一瞬间的既视感让我眼睛像被刺到了似的，我闭紧了眼睛。我喝多了，我不该这样随意抚摸大副脸上的符文，我不会这样对活着的大副——我把大副当成死去的“他”了。

就在这时，大副突然挺起身子叫起来：“船长！快看，这里真的有野生真菌虫！”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几只巴掌大的真菌虫用触须黏在真菌柱宽厚的菌褶上，菌盖五颜六色地闪烁着油膜似的光。它们窸窸窣窣地互相交流，不靠近也没有远离，大概是在观察我们。

大副兴致勃勃地把他的孩子抱到肩膀上：“好孩子，你看，这里有不少你的同类呢，想不想找它们玩？”

然而他的孩子发出惊恐的吱吱声，拼命挣脱他的手，躲进他的衣领里瑟瑟发抖，连触须都缩了进去。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酒。

大副有些沮丧地看向自己的领口：“……我想我家孩子可能不想看到同类。”

“或许它们不是同一物种。就像人类和软体人的差别。”我伸手摸了摸真菌虫的菌盖，它的叫声一下子变得有点委屈。

大副家的小孩确实和普通真菌虫不太一样，不仅仅是兴趣不同，而且它更喜欢和长着四肢的东西而非和真菌类玩闹，但是我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可能它并非是真菌之母的子裔，也可能是它融入人类社会不想回到真菌族群之中的象征……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某个异样的影子。当我转过头，看见了一个活人大小的物体消失在菌柱之间。

船员或者工人吗？

不对，如果是活人的话，应该会有踩碎地表菌盖的响声的……

我一瞬间寒毛直竖。

我急忙站起来拉住大副带着他向港口方向跑，我们在雨林中深入得并不远，听着工厂巨大的机械嗡鸣声还是能顺利回去的。大副的脚步踉跄而犹疑，他没忍住问：“船长，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偏离计划的事让我有些焦虑了，是我喝多了吗？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每一次人生海军部给我的地址都会随机变化，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带大副来到德莫岛，也是我第一次在德莫岛上看到这种体型的活物。

除了我们的喘息和踩碎菌盖的脚步声，我听到了别的声音。

“别走……求你，别走……”

虚弱嘶哑得几乎如同死亡侨民濒死前的遗言。我的鞋突然被什么东西勒住了，我踉跄两步扯掉脚腕上的白色菌丝，它们质地强韧，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来的。

危机感让我彻底清醒了。

我转过身从怀里的枪袋抽出枪快速上膛，把大副护在身后，视线在真菌柱的发光菌褶和苍白的菌柄间一遍遍扫过。大副拔出刀，靠着我，声音颤抖地说：“船长，不管什么东西想伤害您，就先踏过我的尸体吧。”

我一瞬间对大副有些愧疚，我本可以直接带他离开的，而我停留的原因只有一个——“信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德莫岛上如果真的存在真菌和人类以外的未知存在，哪怕大副和我被杀死了，下一次也可以当做有效的信息进行交易，甚至对我寻找盐神的旅途有一定帮助。在海泽这个遍布半神、恐怖与奇迹的地方，故事和传闻比回声都宝贵，而人命只是和燃料一样的消耗品。

就在我前方的真菌柱间，一个苍白的身影探了出来，它有四肢，我举着枪等待对方走到真菌柱间相对空旷的地方。而它也颤抖着走了出来，它走得悄无声息，蘑菇在它脚底没有丝毫歪斜，仿佛它根本没有重量一般。

“别开枪，求你，别开枪，不要把厂子里的人吸引过来，”它摇摆着肢体，继续用那和苍蝇差不多大的声音说，“你是外来者吗？船长？求求你，带我们离开德莫岛吧，让我们待在船底都行。”

“你们？”我问。

“还有我的弟弟，以及我的两个朋友，我们是一起来德莫岛做工的。但是我们不想继续在这里工作了，我受够天天吃蘑菇了，我都吃了六年了……”它开始念叨蘑菇的各种烹饪方式以及它们令人作呕的味道。

“别装模作样了，你根本不是人类。”

“不，我是人类！我真的是人类！”它又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我只是在雨林里睡了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我拔不掉我体表这些菌丝，好痛……”

这时我才看清它是一个体表遍布白色菌丝的人形生物，它的胸口还有起伏，大概率是还需要呼吸的。

“按你的说法，你知道自己的状况很罕见吧？我把你带走，极有可能会把你关在笼子里，带到沦敦甚至玛瑙港当做玩物展出甚至卖掉，你将没有丝毫尊严地活着，还会被解剖做成标本。你肯定能猜到这种情况，或者你只是想先这样欺骗我，让我把你带上船，再找机会寄生到我或者某个船员身上？”

苍白的生物沉默了。我想我大概率猜对了一部分，我们僵持了一会儿，大副突然说：“船长，您不是说海水可以杀死真菌吗？那在她上船前用海水泡个澡不就好了？”

“那对菌丝已经渗透内脏的人没用。”

“可是……”

大副的态度让我很意外，他似乎还想劝我带上这个被真菌寄生的生物。或许，他和这东西共情了，毕竟他们都算是因为“自己无法决定的意外”被人类排斥的存在。就在这时，雨林中急匆匆跑出来出来三个还穿着工装的工人，跟在最后的家伙还不小心摔倒了，他们肤色正常，但脸上有刚被扯断的菌托的痕迹——这在工人中算是常见情况。

领头的高个子站在那白色生物身边，把气喘匀后和我说：“姐把我们叫过来证明她没有说谎，她还是人类，她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也记得在沦敦的生活，她变成这样真的是意外！她只是在林子里睡了一觉就……”

旁边的红发女性靠近我，似乎想拉住我的手，我晃了一下枪口示意她离我远点，她被吓到了，语气急迫地说：“求求你趁工长还有人性把她带走吧！不然这座雨林真的会把她吞噬的！工长是因为连着两个班没休息才在雨林中睡着的，这不是她的错，是我不该带她溜到雨林中找真菌虫……这受诅咒的鬼地方……”

“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人类，但是我真的还是人，我四肢健全还能工作，求求你了把我带走吧！这里简直就是地狱！求求你，大人！求求你！我不想变成蘑菇……”最后说话的这位想凑到我身边却被那个红发女性扇了一巴掌，他腿抖如筛糠，吓得直接哭出来了。虽然他确实是在害怕，但他这么一哭，本来还算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好笑，但我的枪依然指着那个怪物。

“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情况了，它是你们的工长，而你们是没遵守规矩偷偷溜出来才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把你们交给I&M的代理人更合适。”

那个白色的生物突然跪了下来：“船长，我真的不能回到工厂去！他们会因为我怠工违约让我在沦敦的父母赔一大笔回声的！他们工作一辈子都赔不起……就按你大副的说法，把我泡在海水里都行，我还可以在船上为你工作，我在沦敦大学有机械工程的学位，我甚至在巧匠鼠的工厂帮过忙……”它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注意到它喉咙处的白色菌丝在声带震动下崩断了。

“你们刚才是通过什么远距离交流的？有传话筒，或者分身？”

“我能通过这些菌丝传话，通过震动和……”它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如果它能控制菌丝，那很明显它和真菌的融合程度肯定比它所言的要高，但是至少可以以此推断这剩下的三个人不是它的“肢体”或者“诱捕装置”，而是独立个体。

确认它的规模和威胁程度后就好办了。

“大副，你觉得可以让他们上船吗？”我收起枪，转过头笑着问大副。

大副思考片刻后严肃地说：“船长，我会负责的。”

这就是肯定的答案了。

我走到那个白色人形生物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跪下来把衣服披到她身上，说：“裹严实一点。别让其他人发现，你拿上我的工具先上船吧。大副他相信你，别让他难过，好吗？”

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她拉起衣服激动地朝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大副：“谢谢你。”

大副回她一个微笑。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的弟弟，他们俩身高差不多：“你和你姐姐先上船吧，跟着船员们先去储藏食物的仓库，在角落里待着，如果有水手问，你们就说你们听大副的命令在清点库存。剩下的人先在这等我找两个船员借衣服，不然你们穿着工装会被警卫发现的。”

大副安排得很妥当，我看着他离开，拉住了正要跟着走的白色怪物：“你真的有机械工程的学位？那你能修轮船的发动机吗？”

她思考片刻，谨慎地回答：“得看发动机的复杂程度，我需要看过图纸和说明书再判断。几近于巫术魔法的东西我可搞不定，如果只是运输管路问题还好说……”

我笑着说：“如果你能修好丽姬娅的发动机，那你就是我新的轮机长了。我不会让你离开船的，其他人可以，但唯独你不行——在你学会摆脱真菌的习性之前，你死也要死在船上。”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补充道：“当然，钢铁共和国可以，你可以在那里下船。反正那群蔑视自然规则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地盘已经够疯狂混乱了。去真菌之地那片海域也可以，你说不定和生活在真菌母亲巨大菌盖上面的那群人合得来。”

“……好吧，好吧。我只求你让我弟弟回沦敦和父母团聚，至于我，死在海上总比天天吃蘑菇强……”她又开始小声嘟囔，一提到蘑菇她就充满怨念。

“为什么你觉得在海上就不用吃蘑菇了？你觉得我让船员采摘蘑菇是为了好玩的吗？”

她不说话了，看她那再度崩溃的表情我没忍住露出微笑。我想，如果她能成为我的轮机长那还挺有趣的，我确实喜欢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膝枕掏耳朵嘿嘿嘿，大副你是一只小茂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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