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内部,唯一仍保持着运转的生态维持系统恪尽职守地输出稀薄氧气,发出的幽微蓝光映照着两只交叠的手。
江起时的手在上方,指尖冰凉,虚虚搭在诺亚宽大的手背上。从远处看,俨然是一幅向导为哨兵进行精神疏导的标准姿态,充斥着的满是沉稳与专业。
只有江起时自己知道,他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打湿对方的皮肤,那股来自哨兵的恐怖压力丝毫未因面前哨兵的闭眼而消散,反而像不断积蓄的风暴,以他们交握的双手为中心缓缓盘旋。
显而易见,这个讨厌鬼哨兵精神力即将崩溃。
江起时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精神力,这人就像从分化为哨兵后就从未接受过疏导一般,精神图景中满是黑压压的,深不见底的阴云。
可,江起时他爹的根本不会这种在哨向中被广泛使用,同时也是最基础的精神疏导方式。他穿过来的数个月都在浑水摸鱼中度过,成天趁着瑞亚斯被药倒以后欺负那只可怜的矛隼。
他既心虚又害怕,丝毫不敢松手,诺亚指尖的微颤都让他心跳骤停,生怕下一秒那双手就会暴起拧断他的腕骨。
好巧不巧,在江起时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时刻,脑袋上悬着的幽□□光闪烁了一下,他被吓得一个战栗。
谁爱疏导就去疏导吧!反正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大不了一起死!他于心中骂娘,本就抖抖索索的精神触角因主人的情绪波动而在哨兵黑压压的精神图景中抽搐。
微拧着眉的男人不适地睁开眼,那股盘旋的精神压力骤然收紧,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碧蓝的眼眸比先前更红,那炙热的色泽甚至给江起时一种即将蔓延至全身,甚至要波及到自己的可怕预感。
......
窒息感从脖颈漫上头颅,江起时决定收回刚刚的话。
他想活着,穷尽所有力量活着。
诺亚濒临失控,仍然是懒洋洋的姿态,看起来不慌不忙,只有难以自控的精神力随着主人慵懒的姿态四散蔓延。他的身侧,那巨大的狼发出狗一般的呜咽,用毛茸茸的脑袋拱江起时的胳膊肘诉说不适,倒是比主人诚实数倍。
可江起时并不是个具备很共情能力的人,他本想沉下心思考如何让这人自愿另请高明,思绪却被它蹭得断断续续,气得忘记了恐惧,抬手就是一巴掌。
狼丝毫不怵,反而抬头用和主人如出一辙的碧蓝眼眸盯他,里头湿漉漉的,看起来更像一只满眼仰慕的狗。
诺亚见怪不怪,捋顺了巨狼尾巴的蓬松毛发,聊天似的:“其实我也挺不想失控的。以前有个好兄弟,失控了以后直接变成了他的精神体,还是只很漂亮很稀有的草莓色花豹呢,可惜了,把企图给他疏导的向导脖子咬断了挂树上,挂了整整一树,吓死人了。万一我也变成这样......”
......
江起时意识到了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可他除了大惊失色并把狼薅开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狼下一刻就黏糊糊地蹭了上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那人还懒洋洋地补充一句,意图明确。
就在江起时已经开始幻想自己的死法时,大概是狼无休无止的蹭蹭太过烦人,比起狼像个小鸡崽的狐狸突然大怒,伸出短短的嘴巴嗷一口咬在狼耳朵上,争风吃醋地往主人怀里挤。
狼毫无防备,吓得猛地站起身,把身侧的江起时撞歪,兜里藏着的东西也随着主人的姿势而骨碌碌滚出来,在地上发出轻响。
玻璃瓶滚动的脆响在寂静的舱室内格外刺耳。江起时眼疾手快地捞起瓶子,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一个念头骤然浮现。对上诺亚疑惑的眼神,他扬起一抹讨好的笑意。
“喝点营养剂不?”他问。
“看起来很好喝,不过有一股诡异的药味。”诺亚温顺且配合,“是那种能迷倒一头牛的迷药吗?怎么,你要在我失控之前杀人灭口?不太好吧。”
......居然给他猜对了一半。
江起时抿了抿唇,攥紧瓶身,指节发白,直直迎上哨兵戏谑的眼神。电光石火间,他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拧开瓶盖朝对方唇边怼去。
诺亚随意抬手格挡,小臂与他的手腕相撞发出闷响。药液在剧烈晃动中泼洒出几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臂上,留下深色水痕。
他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一边躲一边毫无形象地怪叫:“你还真灭口啊,我警告你,你会后悔的!”
江起时没空理他色厉内荏的威胁,再次发力前压,可惜哨兵纹丝不动,反将他手腕缓缓下压,骨骼在力道对抗中发出细微声响。
力量差距实在太大了......
就在他即将脱力的瞬间,诺亚突然卸去力道。江起时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整个人撞进对方怀中,清冽气息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听见耳畔传来低语:“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就算现在投怀送抱也没用。”
羞愤与绝望在江起时的胸腔炸开,他甚至来不及进行任何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仰头,饮尽瓶中所有为瑞亚斯准备的药液。
甜香在口腔内漫开的刹那,江起时揪住诺亚的衣领,狠狠地啃上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甜津津却又充斥着铁锈味的吻。诺亚在最初瞬间的僵硬后,竟主动俯身配合。他一手扣住江起时的后颈,另一手仍从容扶在他腰间,慢条斯理地引导这场仓促的亲昵。
江起时的动作太粗暴,诺亚的牙齿磕破了他的唇角,血腥味混着药味在交缠的呼吸间弥漫。江起时疼得眼角沁出生理泪水,却仍不肯松口,直到确认最后一点药液都渡了过去,才脱力般向后跌去。
诺亚的眸子仍然猩红一片,却多了些江起时看不懂的意味。他想伸手擦擦江起时嘴角淌下的药液,然而江起时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他对此似乎有些遗憾,微微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手,顺从地弯下腰,倚在江起时的肩上渐渐陷入昏迷。
江起时僵立原地,舱内只剩下生态循环系统的嗡鸣与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不断在江起时脑中回荡,他缓缓起身平复剧烈运动带来的心跳,目光木然落在一旁像狗一样端坐在主人身侧的巨狼。
它丝毫不担心主人的安危,伸出舌头殷切地要舔江起时的脖子,却被江起时一把捂住了狼嘴。
“不墨迹了。”江起时双腿有些发软,于是微微靠在墙上,握着狼的嘴筒子严肃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脑子疼?你不要在这里嗷嗷乱叫,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
那狼偏过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在江起时松手的一瞬间清脆道:“老婆!”
江起时以前只接触过瑞亚斯的精神体,那只矛隼高傲且冷酷,绝不像这匹狼一样毫无边界感。
他重重拍了一下狼头,训斥:“别乱叫。赶紧办正事。不然你主人就死了。”
狼面露不屑:“死了就死了,情敌罢了。”
“是吗?”江起时懒得纠正“诺亚喜欢自己”这个误区,冷笑着反驳:“精神体会比生命体消失得快。”
狼立刻像狗一样憨厚地吐出舌头,老实道:“我头晕,还困,心跳也很快,当然,心跳快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你啦。”
江起时叹为观止,揪着狼舌观察的同时疑惑道:“都说精神体是主人内心最真实的自己,那你的厚脸皮是你主人教你的吗?这么恶心?”
狼点点头又摇摇头,被扯着舌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巴巴地盯着江起时,蓬松的大尾巴甩来甩去,引得同为犬科动物的狐狸兴奋追捕。
江起时将它掰着研究了会,从星舰备用药箱摸了点应急药物塞入狼嘴,等待药物发挥作用片刻后掰开诺亚的眼皮看了看,发现红色褪去不少。这种只浮于表面的治疗自然无法完全恢复哨兵的精神力,不过好歹将其从岌岌可危的状态救了回来,江起时十分满意。
完成了这一切后,江起时盘坐在舱壁边等待哨兵苏醒。巨狼显而易见地恢复了活力,将雪狐撵得嗷嗷乱叫。
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些许,金属的寒意透过衣料渗入皮肤,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头顶那片单调的合金天花板。精神上的高度紧绷骤然松弛,带来的是席卷全身几乎要将骨骼都碾碎的疲惫。
被狼追逐的狐狸悄无声息地跃上他的膝头,将自己团成一团蓬松柔软的毛球。江起时下意识收拢手臂,将这一怀温暖紧紧搂住。
好困。
为什么会那么困?
就在他几乎要被倦意淹没时,怀里的狐狸突然不安地动了动,用牙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江起时勉强睁开眼,正想安抚这突然躁动的小家伙,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却攫住了他,喉咙涌上一股甜香。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卧槽,这不是他亲自研制的药吗?!
是了,给诺亚这孙子灌药时,他不慎吞了一些进去,量不大,现在才发挥作用。想到这里,他感觉有点恶心,居然和男人亲嘴了......不过事出必要,他应当还是直男的......不行,还是好恶心.......
视野开始模糊,天花板上的灯光碎成重叠的光斑。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透过舷窗破碎的缝隙,他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移动的阴影正如潮水般涌来。
即使在双眼模糊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分辨出它们绝不是沙尘。
是密密麻麻的虫族,幽亮的复眼在昏黄的天光下连成一片令人胆寒的星点,节肢刮擦地面的声音钻进耳膜,裹挟着浓郁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狐狸更加急促地扯动他的衣角,喉头发出焦灼的呜咽。
江起时想要起身,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黑暗如潮水般漫上视野,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窗外那片越来越近的阴影。
我去,怪不得他说我会后悔。
还真是。
意识彻底堕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