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右手的伤口被精心包扎着,洁白纱布掩盖了蒋文失控时留下的齿痕。可那看不见的疼,却更深地刻在他心里,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提醒着他精心构筑的“纯净堡垒”上那道狰狞的裂痕。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无微不至的顾明远,端着温热的药羹,语调温柔地念着蒋文曾经喜欢的诗集片段。阳光穿过薄纱窗帘,落在他低垂的金丝眼镜框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蒋文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书页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她的神情柔顺,带着一种被药物和暗示共同催化的、玻璃般的脆弱宁静。她不再抠弄指节,那只包裹纱布的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像一件易碎的瓷器。顾明远的温柔话语如同羽毛拂过耳际,她想努力抓住那些音节,想要回应那份显而易见的关切,然而心底深处却是一片茫然的冰湖。
顾明远念完一段,轻轻合上书。“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会儿?”他伸出手,动作放得极其轻柔,如同触碰初雪,想要拂开她额前一丝不听话的碎发。这是他过去常做的、表达亲昵的小动作。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蒋文的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无形的恐惧压回去。她放在膝上的那只包着纱布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隔着纱布狠狠掐进了掌心!
“……还好。”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细弱,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
顾明远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感受着那咫尺之遥的、来自她皮肤的无声抗拒。阳光落在他僵硬的指关节上,那枚象征着古老权势与此刻荒唐“覆盖”的墨玉戒指,折射出幽冷的光。一股混杂着挫败、屈辱和无边寒意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头。他猛地收回手,像被无形的火焰烫伤。
“好……好……”他强撑着笑容,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你静静看书,我去看看汤熬好了没有。”他几乎是仓皇地站起身,逃离了那片令他窒息的温柔假象。转身的瞬间,他眼中极力掩饰的痛苦和焦灼如同破碎的琉璃。
病房门轻轻合上。
蒋文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如同被抽走了骨头。她瘫软在椅子里,大口喘息着,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了薄薄的病号服。巨大的疲惫和无边的混乱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不明白!为什么顾明远越是靠近,越是温柔,她身体里那股冰冷的、想要尖叫逃离的冲动就越是汹涌?为什么看着他手上那枚沉重的墨玉戒指,她脑中会闪过另一个模糊却狰狞的、带着廉价金属反光的轮廓?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疲惫的心脏。
她到底怎么了?
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一个无法感受爱人触碰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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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货运码头,充斥着铁锈、海腥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巨大的集装箱如同钢铁坟墓,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纵横交错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阴影深处,一个高大却极度狼狈的身影依靠着一个生锈的集装箱喘息。正是孙诚。他身上的囚服早已破烂不堪,被暗红色的血迹和污泥染得看不清底色。几天非人的逃亡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脚踝肿胀变形,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强行脱出通风管道时再次受创。脸上新添的伤口还在渗血,和旧痂混在一起,糊住了半边视线。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牵动全身的伤口,咳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干裂的嘴唇如同枯裂的河床。饥饿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身体叫嚣着要陷入永恒的黑暗休息。
就在这时,一个鬼祟的身影如同老鼠般从集装箱缝隙里溜了过来,将一个散发着劣质食物气息的油纸包和一个肮脏的塑料水瓶塞到他怀里。
“诚哥!快吃点!耗子能耐有限,就搞到这些……还有,你要的……”耗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又偷偷塞过来一小团皱巴巴的旧报纸。
孙诚根本顾不上食物和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他用还能动的右手,近乎粗暴地扯开那团旧报纸!
报纸上,一张模糊的社会新闻版豆腐块照片映入他充血的眼帘!
照片显然是在医院附近偷拍的。画面上,顾明远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人影走向豪华病房大楼的入口。那个人影……即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即便被包裹在昂贵的羊绒披肩里,显得无比单薄脆弱……
孙诚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那是她!
是蒋文!
她瘦了那么多……那么苍白……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一股混杂着钝痛、疯狂思念和如同岩浆般灼烧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他死死地盯着照片旁边那行冰冷的配文小字:“……据悉,蒋氏千金康复进展良好,与未婚夫顾明远先生感情甚笃,婚期……”
“感情甚笃……婚期……”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孙诚的心窝!搅动着里面腐烂的悔恨和绝望!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攥紧了报纸,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报纸被揉烂,那模糊的侧影在他的掌心扭曲变形。
“顾明远……”孙诚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怨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狂暴的火焰之下,是无法言喻的、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仿佛透过报纸,看到了顾明远那只戴着墨玉戒指、意图触碰她的手!
看到了她被催眠后脸上那虚假的安宁!
看到了她被强行抹去关于他的所有痕迹、即将被另一个男人拥入怀抱的未来!
“不!!!”另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绝望地咆哮!那不只是愤怒,更是被彻底剥夺存在证明的、最深切的恐惧!他要她记起他!哪怕是恨!哪怕是用刀刻进他的骨头里!
耗子被他身上骤然迸发出的毁灭性气息吓得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诚哥……诚哥你……你还好吧?下一步……咱怎么办?外面风声太紧了!到处都是……”
孙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在月光下狰狞如同恶鬼。他甩开碍事的破报纸,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死死抓住耗子瘦弱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她……”孙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焚心的火焰,“……在看什么?”
耗子疼得龇牙咧嘴,脑子拼命转动:“看……看书?以前……以前嫂子好像挺喜欢看书……尤其那种带图的……画册?对!画册!顾明远好像总给她念那个……”
画册……
带图的……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孙诚混乱疯狂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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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一片死寂。蒋文蜷缩在宽大的床上,药物的作用让她昏昏沉沉,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漂浮。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如同游弋的鬼魅。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顾明远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灯,像一个不真实的剪影。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烫金的硬壳画册,那是他精心挑选的,里面全是宁静优美的风景油画和温馨田园生活场景。
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床垫微微凹陷。蒋文似乎并未完全醒来,只是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顾明远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侧脸,试图从中找回一丝往昔的温存。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画册,翻到了一页——一幅描绘金色麦田里,年轻情侣在夕阳下依偎的温暖画面。
“文文……”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催眠般的魔力,在寂静的房间里弥漫,“你看……多美的麦田……金色的阳光……暖暖的风……”他修长的手指指向画中男子温柔环抱女子的手臂,“……就像……我的怀抱……永远保护你……温暖你……”
他的声音轻柔地流淌着,描绘着画中的宁静与爱意。
然而,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粗糙、沾着不知是泥泞还是凝固血迹的手,猛地从记忆深渊的裂隙中伸出!狠狠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按在了画册那对依偎情侣的虚影上!
“撕拉——!”
一声尖锐刺耳的纸张撕裂声,骤然划破了病房虚假的宁静!
蒋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惊悚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抽气!她双目圆睁,瞳孔因极度的恐惧和混乱而急剧收缩!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幅被“撕裂”的画页上——在顾明远手指的位置!
她看到的不是温柔的环抱!
是禁锢!是撕扯!是……一只布满污垢和血迹的手,凶狠地撕扯着一片同样金黄的……却不是麦田……而是……一片染血的、属于向日葵的破碎花瓣!
剧烈的耳鸣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一切!
那个名字!
那个被无数次强行抹去、被覆盖上“安全金沙”的名字,带着血腥的气息,如同淬毒的荆棘,狠狠刺穿了她意识深处那道脆弱的封印!
“孙……诚……”
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气音,如同垂死的呻吟,从蒋文苍白的唇间溢出!
顾明远脸上的温柔瞬间冻结、碎裂!他手中的画册“啪”地一声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他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难以置信地看着蒋文眼中那片翻涌的、指向深渊的、仿佛看到了恶鬼般的恐惧光芒!
那不是对顾明远的恐惧。
那是……对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黑暗过往的、本能的、灵魂深处的战栗!
精心构建的“纯净”世界,在这一声破碎的呼唤中,轰然坍塌!
顾明远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那声破碎的“孙诚”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看着蒋文眼中那片翻涌的、指向深渊的恐惧,那里面没有他期盼的丝毫温存,只有被强行撕裂的黑暗过往。精心构筑的纯净堡垒,连带着他作为“唯一救赎”的身份,在她脱口而出的名字里,彻底沦为齑粉。
蒋文蜷缩在床角,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要将那个被强行撕开的记忆裂口重新堵住。混乱的碎片在脑中疯狂冲撞:墨玉戒指冰冷的反光……画纸上被无形之手撕碎的向日葵花瓣……锁骨的烙印在纱布下隐隐作痛……还有那张布满暴戾和绝望、却在某个瞬间刻入她骨髓的脸!
“……不是我……不是我……”她语无伦次地呢喃,指甲深深陷入头皮,留下道道血痕,“走开……都走开……”她不是在拒绝顾明远,更像是在对抗自己脑中那些失控的倒影。
苏医生带着助理如同冰冷的潮水涌入病房,带来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和强势的干预气场。顾明远被无声却不容抗拒地推出门外,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苏医生冰冷而穿透力极强的引导语:“……蒋文!看着我!这里是绝对安全的领域!没有混乱!只有宁静!让那些噪音离开!它们不属于这里!”
顾明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昂贵的西装裤沾染了地面的尘埃也浑然不觉。蒋文最后看向他那充满陌生恐惧的眼神,比任何来自孙诚的死亡威胁都更让他万念俱灰。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盯着那枚沉重的墨玉戒指——这枚象征着扭曲覆盖的信物,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指骨。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撸下来!
戒指跌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幽暗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嘲讽他的徒劳与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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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码头深处,弥漫着铁锈、机油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孙诚靠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集装箱阴影里,意识在昏迷与剧痛的边缘反复沉浮。耗子紧张地守在一旁,用脏污的布条蘸着浑浊的雨水,试图擦拭他脸上和手臂上狰狞的伤口。
“嘶——”布条碰到深可见骨的擦伤,孙诚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褪去了逃亡时的疯狂兽性,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偏执。
“诚哥!你醒了!”耗子又惊又喜,慌忙递上那个肮脏的水瓶,“快,喝点水!”
孙诚没有接水,目光死死盯着耗子:“画册……什么样的?”
耗子一愣,努力回想:“就……花花绿绿的?挺大一本,硬壳子……里面都是外国画儿,有山有水的,还有田……哦对了!好像有一页撕坏了!顾明远那王八蛋念的时候,嫂子反应特别大,跟见了鬼似的……”
撕坏的画页……
反应特别大……
孙诚干裂起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猛地刺中!
耗子还在絮叨:“……当时报纸照片虽然糊,但嫂子那模样……瘦得脱了形……顾明远那孙子搂着她,假惺惺的!诚哥你是不知道,那新闻还说他们要结婚了!呸!操他妈的——”
“闭嘴!”孙诚猛地低吼,耗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孙诚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断裂的肋骨和撕裂的肌肉,带来钻心的剧痛。然而,比身体疼痛更尖锐的,是耗子那句“要结婚了”带来的毁灭感。
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闪现:顾明远那只戴着墨玉戒指的手揽在她纤细的腰上……她脸上那种催眠后的、空洞的柔顺……她被彻底抹去与自己相关的伤痕,穿着昂贵的婚纱,走向另一个男人……
一股混杂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和彻骨冰寒的绝望猛地攫住了他!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试图用这新的痛楚覆盖那蚀心的想象。
“她……”孙诚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绝望,“以前……爱看什么?”
耗子努力回忆:“以前……嫂子好像挺安静的,不太爱说话……哦!对了!花!她喜欢花!尤其是那种亮黄色的,大朵的……向日葵!对!向日葵!以前诚哥你……你带她去过一次野地,后来她还偷偷画过几张呢!”
向日葵!
大朵的……亮黄色的……
孙诚布满血污的脸庞骤然凝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耗子提到的那个模糊记忆碎片猛地清晰起来!他记得!记得那片在郊外荒地上倔强生长的向日葵!记得那天刺目的阳光!记得……她蹲在一株硕大的向日葵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边缘有些破损的花瓣。阳光透过金黄的花瓣,映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戒备,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的喜欢和一点……他那时不敢深究的、细微的温柔?
那片花瓣!她后来珍惜地夹在了素描本的某一页里!
一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抓住耗子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的骨头捏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纸!笔!快!”他嘶吼着,声音如同垂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
耗子被他眼中那毁灭性的光芒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翻找起来。很快,他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一支只剩下半截铅笔芯的秃铅笔和一张揉得皱巴巴、沾着油污的废旧发货单。
孙诚一把夺过,甚至顾不上手臂断裂般的剧痛!他颤抖着将那皱巴巴的纸摊平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用那只伤痕累累、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住那半截铅笔!
疼痛和虚弱让他的手剧烈颤抖,难以控制。铅笔尖歪歪扭扭地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
第一笔落下,勾勒出一个极其扭曲的、歪斜的圆圈。
他喘息着,额头的冷汗混杂着血水滴落在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深红。
第二笔,紧贴着圆圈下方,艰难地拖出一道锯齿般的、代表茎干的粗糙线段。
第三笔……第四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颤抖,铅笔芯在纸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留下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痕迹……
他画的不是精致的花朵。
他画的是一片破碎!是记忆深渊里那片被无形之手撕裂的、染着血色的向日葵花瓣残骸!
每一道扭曲的线条,都带着他刻骨的思念、焚心的绝望和濒死的挣扎!那是他被抹去的存在,是她被强行遮盖的记忆,是他们之间那肮脏、痛苦、却真实存在的联结!是他用残存的、染血的灵魂,拼命刻下的最后印记!
画完最后一笔,孙诚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瘫倒在地,只剩下剧烈到快要撕裂胸腔的喘息。那幅扭曲、粗糙、浸染着血污的“向日葵残骸”,像是用尽他生命最后火焰燃烧出的求救信号,被他颤抖的手推向耗子。
“……给她……”孙诚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尽生命,“……一定要……让她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耗子,里面燃烧着最后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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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病房,一片诡异的静谧。
蒋文在药物的强力压制和苏医生持续的冰冷引导下,陷入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浅层昏睡。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偶尔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
顾明远坐在黑暗的角落,像一个失去灵魂的幽灵。桌上的墨玉戒指冰冷地躺着,像一个失败的诅咒。他不敢再靠近她,不敢触碰,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绝望。他试图在脑中回溯那些被精心挑选、植入的“安全记忆”——初相识时花园里的阳光,订婚宴上她羞涩的笑……然而,蒋文在画册前那声破冰般的“孙诚”,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所有虚假的幻象。他构建的“纯净”记忆,在真正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她。他拥有的,只是一个被强行擦拭、精心描绘的空壳。而那个他视为污点的男人,那个叫孙诚的亡命徒,如同深入骨髓的毒素,早已穿透层层覆盖,牢牢寄生在她记忆的最深处,成为她灵魂无法分割的、带着诅咒的印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与此同时。
城市另一端,林薇的私人空间。
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分割着几个关键画面:病房内蒋文沉睡中不安的抽动、顾明远在黑暗中枯坐如同石雕的绝望侧影、码头区域模糊的监控片段(孙诚最后被耗子拖走的阴影一闪而过)……还有一份被特意放大的文件扫描件——正是那份标注着“记忆地雷”的终极分析报告。
冰冷的电子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如同倒计时的丧钟。
林薇优雅地坐在高背椅上,晃动着杯中深红色的酒液,唇边噙着淬毒的冷笑。她像一个掌控棋局的黑暗女神,享受着屏幕上每一个灵魂在绝望边缘的痛苦挣扎。
报告上刺目的红色结论在冷光下闪烁:
「……深层意识存在高度组织化的‘抵抗构建体’……‘孙诚’相关记忆碎片形成‘记忆地雷’……任何外部强刺激均可能触发不可控的连锁爆炸反应……」
“爆炸……”林薇轻声呢喃,如同吟唱,目光扫过顾明远枯坐的画面和蒋兆麟病房的方向,“快了……我亲爱的父亲,你最恐惧的连锁反应……就要引爆了。”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平板屏幕,调出一个加密通讯界面,输入了一行冰冷的指令:
「老鼠标记即将触发。‘礼物’接收点坐标确认。准备迎接——混乱的终章。」
窗外,酝酿了整日的厚重乌云终于不堪重负,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瓢泼大雨如同愤怒的瀑布,狠狠冲刷着这座被阴谋和痛苦缠绕的城市。雨点疯狂地敲打着顾明远所在的病房窗玻璃,密集的声响如同末日降临前的鼓点。
顾明远被雷声惊醒,茫然地抬头望向窗外狂暴的雨幕。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蒋文——
就在这一刻!
病房厚重的隔音门外,走廊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属板的巨大噪音!那声音穿透了雨声,穿透了墙壁,带着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执念,狠狠刺入病房的死寂!
“滋啦——!!滋啦——!!!”
蒋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昏睡中弹坐起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并非因为雷声!
而是因为那穿透一切、直抵灵魂深处的、如同记忆深处某种声音重现的疯狂刮擦声!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病房门的方向,瞳孔因极致的惊恐和某种被强行唤起的认知而缩成针尖大小!她整个人失控地翻滚下床,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的方向,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绝望的哭喊:
“……是谁?!放我出去!我知道是你!放我出去!!”
门外。
暴雨如注的走廊尽头。
一个高大、浑身湿透、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身影,正用一把锈迹斑斑的、沾满血迹的消防斧,对着隔离病房区域厚重的防火隔离门,进行着最原始、最疯狂、最不顾一切的劈砍!每一次沉重的斧刃撞击在金属门板上,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溅起刺目的火花!
他浑身是伤,血水混合着雨水顺着破烂的衣物流淌而下,在地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脸上新旧的伤口在闪电惨白的光芒下狰狞毕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不再需要隐匿!
他用最暴烈的方式宣告他的到来!
用这毁灭性的噪音,撕碎所有的虚伪宁静!
顾明远冲过去死死抱住失控尖叫、疯狂捶打房门的蒋文,试图将她拖离危险的门边。
“文文!冷静!外面危险!”他的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变调。
而蒋文在他的怀中剧烈挣扎,目光却穿透了他,死死钉在那扇被狂暴劈砍、剧烈震动的金属门上。
透过门板那沉闷的、节奏疯狂的撞击声……
透过那刺耳的金属扭曲呻吟……
蒋文混乱的脑中,一个画面如同血淋淋的烙印,猛地炸开:
不是画册!
不是墨玉戒指!
而是一只同样布满伤痕和污渍、血迹斑斑的手!那只手死死抓着一把简陋的铁片刀,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上,一遍一遍,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刮擦着!刻写着!留下刺耳的声音和……扭曲的、不成型的符号!
那个声音……那个不顾一切制造噪音的声音……和门外这狂暴斧凿的声音……在灵魂深处重合!
“……孙……诚……”
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气音。
而是一个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带着穿透灵魂般确认的嘶喊,从蒋文喉咙深处冲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