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监狱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金属特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最终被绝对的寂静吞噬。单人监室,狭小,逼仄,墙壁是泛着冷光的、令人绝望的灰色。唯一的光源是高悬在顶棚那盏永远亮着的、惨白的灯。没有窗户,只有门上一个嵌着铁丝网的方形小洞,透进一丝走廊的光,却无法带来任何温度或希望。
孙诚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管教机械地推搡着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审讯室里挣扎留下的狼狈——额头凝结的血痂,嘴角残留的血沫干涸后的暗痕,衣服皱巴巴地裹着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踉跄一步,直直摔倒在冰冷的金属床板上。
身体撞击硬物的钝痛让他闷哼一声,但这痛楚瞬间就被脑海深处那场永不歇息的、名为“悔恨”的风暴淹没。
胎儿DNA报告上那行冰冷刺骨的文字——“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概率大于99.99%”——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烫在他的神经末梢。
是真的。
那个被他当成谎言、当成报复工具的生命,是真的存在过!
就在蒋文的身体里。
而他做了什么?
他用最恶毒的指控当众撕碎了她!
他亲手策划了那场血腥的婚礼审判!
他眼睁睁看着她从圣坛摔下,身下涌出鲜血……那是他和她孩子的血!
“呃……”孙诚猛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死死掐入自己的头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那呜咽不是哭泣,是灵魂被千刀万剐时无法宣泄的嘶吼。
他张开嘴,大口喘息,试图吸入一点赖以生存的空气,可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了烧红的炭块,灼烧着气管,灼烧着肺腑。冰冷的金属床板透过单薄的衣服传来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他体内那把由悔恨和绝望点燃的地狱之火。这火从内而外炙烤着他,将他每一个细胞都焚烧殆尽,只剩下虚无的灰烬和无尽的痛苦。
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却如同末日般的婚礼现场。
圣坛洁白。
蒋文穿着染血的婚纱,那么美,那么绝望。
她抓着他的衣襟,嘴唇开合,声音却被周围的尖叫和混乱吞噬。
他当时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难以置信、被背叛的伤痛……还有更深、更浓烈、几乎将他灵魂都吸走的……哀恸?
“孩子……钥匙……”那破碎的、被宾客听到的词语,此刻在他脑海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她不是在欺骗!
她不是在掩饰!
她是在最后关头,在剧痛和绝望之中,试图向他求救!试图唤醒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理智!试图……保住他们的孩子!!!
而他呢?!
冰冷的讥讽爬满了他的脸!他甩开了她!他甚至可能……是他亲手将她推下了圣坛?!记忆在这一刻变得血腥而混乱,充斥着尖叫、鲜血和她最后看向他那双彻底熄灭的眼眸!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冲破喉咙,在冰冷的囚室里炸开!孙诚像受伤的困兽猛地弹起,额头狠狠撞向坚硬的水泥墙壁!
砰!
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头裂开的细微声响。
鲜血瞬间再次覆盖了旧痂,顺着惨白的墙壁蜿蜒流下。
他感觉不到额头的痛。
那点皮肉的痛楚,与他灵魂深处被自己亲手凌迟的剧痛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管教急促的脚步声和严厉的警告声在门外响起:“孙诚!冷静!不准自残!”
警告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孙诚的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抬起沾满鲜血和灰尘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要将那双看过世间最残酷真相、酿造最无法挽回悲剧的眼睛彻底抠出来!
黑暗笼罩下来。
可黑暗中,只有更清晰的画面:
蒋文苍白透明的脸,漂浮在ICU的仪器之上。
她身下刺目的鲜血。
那份冰冷的DNA报告。
还有……那份关于她可能“创伤后失忆”的医学判断!
失忆……
她会忘了他!
忘了他带给她的恨!
忘了他带给她的痛!
忘了他亲手杀死的他们的孩子!!!
孙诚捂着眼睛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一股比死亡更冰冷、更彻底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不能忘!!!
他宁愿她恨他!诅咒他!用世上最恶毒的方法报复他!那是他应得的!是他唯一能靠近她的方式!
如果她忘了……
如果那些将他们牢牢捆绑、哪怕是用荆棘和鲜血捆绑的过去都被她彻底抹去……
那他这滔天的罪孽,这足以焚烧轮回的痛苦,还有什么依附?他将彻底坠入一片无人知晓、连憎恨的声音都听不见的永恒虚无!他将永远失去被她记住的资格,哪怕是以“仇人”的身份!
“呃……”他蜷缩得更紧,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抽搐,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溺水般的嗬嗬声。悔恨的巨浪与对彻底被遗忘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更深的漩涡,将他拖向意识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临界点。
一个极其细微、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触感记忆碎片,猛地刺穿了这无边的黑暗!
不是血腥!
不是冰冷!
不是绝望!
是……温热的。
柔软的。
带着一点点薄茧的……指腹?
那触感落在一个地方。
一个无比熟悉、无数次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
蒋文右边锁骨下方,靠近肩膀的那一小片光滑的皮肤。
那里……曾经有一小块极其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烫伤痕迹。
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学做饭时留下的。
后来消失了。
但她紧张、不安、或者情绪剧烈波动时,总会无意识地、轻轻地、用指尖摩挲那里。
像是在寻找早已消失的安全感。
而他呢?
他在无数个夜晚,在她被噩梦惊醒、在他惹她生气又笨拙地想哄好她、甚至在那些他们彼此依偎取暖的静谧时刻……他会伸出手,用同样带着薄茧的指腹,代替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无比轻柔地、无比坚定地抚过那片早已光滑无痕的区域。
他的指尖感受着她细腻肌肤的微凉。
她的身体在他安抚的触碰下,会慢慢放松下来。
他会把她搂得更紧,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地熨帖进她的耳廓:
“别怕……我在……”
“都过去了……”
每一次。
每一次。
那指腹轻柔抚过的触感,那皮肤细腻微凉的记忆,那低沉坚定的三个字……
早已超越了肌肤的接触。
它变成了刻入骨髓的安抚密码!
变成了他给予她安全感的、无形的烙印!
此刻。
在地狱的最底层。
在悔恨和恐惧将他撕碎的边缘。
这烙印般的触感记忆,竟成了唯一能勾起他一丝“人”的温度的东西!
不是恨!
是……他曾给予过她的……庇护?
孙诚捂着眼睛的手,僵住了。
指尖的鲜血顺着眼角淌下,留下两道蜿蜒的血泪。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捂住眼睛的手。
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掌,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然后,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颤抖的指尖,迟疑地、缓慢地……落在了自己左边锁骨下方,靠近肩膀位置的皮肤上。
那是一片同样光滑、完好无损的皮肤。
他的指尖,学着记忆中无数次抚过她肩头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冰冷的触感传来。
没有温度。
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巨大的落差瞬间击溃了他!
“呃啊——!!!”孙诚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他蜷缩着身体,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给了她庇护的烙印。
却又亲手将它撕得粉碎!
连同血肉!
连同骨中之骨!
现在。
那个烙印所代表的“庇护”和“安全”,早已被他亲手摧毁!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触碰?哪怕只是触摸自己身上那一片相似的虚无?!
记忆深处,蒋文那只在ICU病床上、徒劳刮蹭着医用胶布边缘的、苍白的手指,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在找什么?
她指尖那固执的、轻柔的刮蹭动作……
她在潜意识深渊的血色废墟里,唯一想要抓住、想要确认其存在的……
是那片早已消失的烫伤疤痕带来的安全感?
还是……那个无数次用指腹代替她的指尖、轻柔拂过那里、在她耳边低语“别怕,我在”的男人……所留下的、深入骨髓的“感觉”本身?!
“我在……”孙诚沙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在冰冷的囚室里微弱地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在……”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召唤一个早已魂飞魄散的幽灵。
可这一次,回应他的只有囚室四壁反射回来的、空洞而绝望的回音。
和门外,冰冷沉重的锁链声响。
那个曾经代表“庇护”的无声烙印,如今成了禁锢他灵魂最深、最痛的枷锁。
而那个被烙下印记的人,正在遗忘的空白画布上,徒劳地用指尖刮蹭着……寻找着那个亲手摧毁了烙印的男人,所留下的、唯一一点温暖的……残影?
高级病房的空气里,昂贵的香氛与消毒水的味道扭曲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的洁净感。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过分明媚的阳光,只留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蒋文苍白的脸。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呼吸平稳得如同没有生命的玩偶,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顾明远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身体深深陷进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英俊的脸庞被焦灼和疲惫啃噬得轮廓更深。从蒋文苏醒至今,已过去三天。三天里,她如同一具精致的空壳,眼神永远是那种令人心慌的空茫。她认得他叫“明远”,认得蒋兆麟是“爸爸”,认得蒋斌是“弟弟”——但那只是基于信息灌输的单薄标签,背后没有任何情感的连接。她像一个误入陌生世界的异乡人,礼貌、安静、疏离。
她的指尖,还是会无意识地刮蹭被面,那个靠近锁骨下方的位置。每一次细微的摩擦声,都像小锤子,狠狠敲在顾明远绷紧的神经上。遗忘的空白之下,那个男人的烙印,还在顽固地渗出血痕。
“顾先生,”主治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面容温和、眼神却带着职业性锐利的中年女性,“这位是苏医生,权威的神经心理与创伤治疗专家。蒋小姐的情况,苏医生认为需要更深入的评估和干预。”
顾明远立刻站起身,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苏医生,拜托您了!她……她什么都记不起来,这太不正常了。”
苏医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病床上沉睡的蒋文身上,带着专业的审视:“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的分离性遗忘,比例很高。早期介入,利用催眠等技术进行安全的引导和记忆整合,对恢复非常有帮助。”她声音平缓,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当然,过程需要绝对的**和安全保证。无关人员,请在门外等候观察。”
她的目光扫过顾明远、蒋斌,以及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蒋兆麟。那目光温和却不容置疑。
顾明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只要能帮文文恢复,我什么都配合!我们就在外面等。”他拉起还想说什么的蒋斌,又看向蒋兆麟。蒋兆麟眼神深沉,在蒋文的脸和这位陌生的苏医生之间来回扫视了几秒,最终,沉重地挥了挥手。管家推着他的轮椅,连同顾明远和蒋斌一起,退到了厚重的病房门外。
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病房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以及蒋文极其微弱的呼吸。
苏医生拿出一个精巧的银色怀表,链条发出细微的轻响。她没有立刻开始,而是走到窗边,确认窗帘严丝合缝。然后,她走到床头柜旁,手轻轻拂过一个装饰花瓶的底座——那里粘着一个微型摄像头,指示灯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悄然熄灭。
黑暗的房间。
林薇坐在屏幕前,看着画面瞬间变成一片雪花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耳机里传来苏医生刻意压低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汇报:“目标稳定,环境安全,‘深度清洁’开始。”
苏医生回到病床前,眼神里的温和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职业性专注。她俯下身,声音不再刻意放缓,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迷雾的韵律感,清晰地送入蒋文沉睡的意识深处:
“蒋文……你听得到我的声音……现在,跟随我的指引……你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光线很暗……但很安全……向前走……”
蒋文平静的睡颜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沉入更深的海底。
“……推开那扇白色的门……你看到了什么?”苏医生的声音如同无形的丝线,编织着引导的网。
病床上,蒋文细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放在被子外的左手,指尖停止了无意识的刮蹭动作,微微蜷缩了起来。
“白色的……门……”蒋文的声音极其细微,带着梦呓般的漂浮感,在寂静的病房里几乎听不见,“推开了……”
“很好。你看到了什么?”苏医生的追问紧随而至,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蒋文的眉头开始微微蹙起,呼吸的节奏有了极其细微的紊乱。她似乎在睡梦中挣扎着,想要看清什么,又被迷雾阻挡。
“光……很亮……刺眼……”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很多人……声音……好嘈杂……”
“聚焦,蒋文!”苏医生的声音陡然清晰锐利了几分,像一把小凿子,试图破开记忆的冰层,“焦点在你前方!谁在你面前?!”
蒋文的头在枕头上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冲击。左手猛地攥紧了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从她光洁的额角悄然渗出。
“……他……”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她的嘴唇,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惊悸。
“他是谁?”苏医生的追问如同精准的狙击子弹,不容喘息!
蒋文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转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嗬嗬声!她的左手不再攥被子,而是猛地抬起,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小腹!仿佛那里正遭受着无法忍受的剧痛!
“血……”蒋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撕裂空气,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剧痛!她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摔回病床,剧烈地痉挛起来!“好多血……痛……好痛!!!”
监控她生命体征的仪器瞬间发出尖锐的警报!心率飙升!血压骤变!
“蒋文!稳住!”苏医生厉喝一声,声音带着绝对的掌控力,同时一只手稳稳按住她因剧痛而痉挛的肩膀,“看着他的脸!告诉我他是谁?!谁让你这么痛?!”
病房外。
尖锐刺耳的仪器警报声穿透厚重的门板,狠狠扎在门外守候众人的心上!
顾明远猛地扑到门边的观察窗上!“文文!”他看着里面病床上那个剧烈痉挛、如同濒死般的身影,目眦欲裂!“开门!快开门!她怎么了?!”
蒋斌吓得脸色煞白,用力拍打着门板:“姐!姐你别吓我!”
蒋兆麟坐在轮椅上,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门内。
在仪器刺耳的尖叫和苏医生如同审判般的厉喝双重压迫下,蒋文扭曲痛苦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瞳孔涣散,空洞得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所有的焦距都凝聚在虚空中一个不存在的点上。那点虚无中,倒映着一张脸——一张被仇恨彻底焚烧、扭曲狰狞到极致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正俯视着她,冰冷的眼睛里只有毁灭的快意!
“孙……诚……”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凌,从蒋文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唇齿间,清晰地、带着刻骨恨意地挤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只捂住小腹的手,徒劳地张开五指,仿佛想抓住什么流逝的东西,最终,却在剧烈的痉挛和无边的绝望中,无力地垂落下来。
仪器疯狂的警报声达到了顶峰!
苏医生立刻停止了所有引导语,迅速按下呼叫铃,对着门外的喇叭冷静地命令:“病人情绪波动过大!立刻准备镇静剂!快!”
门被猛地撞开!医护人员带着急救设备蜂拥而入!
顾明远第一个冲进去,扑到床边,一把抓住蒋文那只无力垂落的手,入手冰凉湿滑,全是冷汗。“文文!文文别怕!我在!”
蒋文涣散的瞳孔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对上了顾明远焦急万分、写满爱意的脸。那张脸,与她意识深渊尽头那张狰狞扭曲的脸重叠又分离,混乱不堪。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她看着顾明远,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痛苦、惊悸未退的恐惧……以及一层迅速弥漫开来的、更加令人心悸的……茫然?
“明……远?”她艰难地、试探地叫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虚弱得如同游丝,“……好痛……发生了什么?”
她的另一只手,那只刚刚捂过小腹、仿佛想抓住生命的手,无力地抬了抬,指尖……再一次落到了锁骨下方那片光滑的皮肤上,开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刮蹭。
动作轻柔,固执。
像是迷路的孩童,在寻找唯一能确认方向的标记。
苏医生站在医护人员的包围圈外,冷静地记录着。她的目光扫过蒋文刮蹭肩膀的手指,又落在蒋文那双痛苦与茫然交织、最终定格在顾明远脸上的眼睛上。专业的评估在她脑中飞速运转:记忆碎片被强行唤醒,剧烈的创伤反应,但随即又被强大的防御机制压制,重新导向了“安全”对象身边……典型的解离重构。
镇定剂缓缓注入蒋文的静脉。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剧烈的喘息也渐渐平复。空洞疲惫的眼睛再次缓缓闭上,陷入药物强制带来的深睡眠。
顾明远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体温的回升,心有余悸。他抬头,看向苏医生,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苏医生……她刚才……她叫了我的名字?她是不是……记起我了?”
苏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顾先生,催眠状态下唤起的记忆通常是碎片化的,并且带有强烈的情绪烙印。蒋小姐刚才的反应,是对深层创伤应激源的剧烈释放。她最后叫您的名字,是意识在巨大痛苦中寻求安全感和锚定点的一种本能反应。并非记忆的真正恢复。遗忘的壁垒,依旧存在。”她的声音理智得像一把解剖刀,“我们需要给她时间,也需要更谨慎的方案。”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外脸色铁青的蒋兆麟,“尤其是那些会诱发巨大痛苦的记忆点,比如那个名字——孙诚——必须严格屏蔽,避免再次造成精神崩溃。”
“遗忘是保护。”苏医生最后总结道,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安全第一。”
顾明远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失落。他低下头,看着蒋文沉睡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和她那只放在肩膀上做着无意识刮蹭动作的手。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想要代替她的指尖,轻轻触碰那个她频繁抚慰的位置。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
蒋文那只刮蹭的手,极其轻微地……躲闪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像是睡梦中的无意识抽动。
顾明远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抬起头,看向苏医生。苏医生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在整理记录本,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病房外。
蒋兆麟坐在轮椅上,透过门缝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看着蒋文在催眠中痛苦痉挛喊出“孙诚”名字的瞬间,看着顾明远僵在半空的手……他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底,翻腾着铁一般的冰冷和一丝……深不见底的忌惮。
黑暗的房间。
雪花屏幕重新亮起,病房内的混乱景象清晰地传输回来。林薇看着蒋文在催眠中痛苦喊出“孙诚”名字的画面,看着她最终在顾明远身边“安静”下来却又本能刮蹭肩膀的动作,嘴角的笑意扭曲而冰冷。
她端起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着她眼中淬毒的光。
“真是一出好戏啊,亲爱的。”她对着屏幕上蒋文沉睡的脸低语,声音如同毒蛇滑过冰冷的沙砾,“保护?遗忘?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平板边缘,屏幕上,一份加密的医疗报告被悄然调出——那是蒋文深度昏迷期间,被刻意“忽略”和“修改”掉的部分脑部扫描结果解读——显示某些区域的活动模式异常活跃,与典型创伤失忆患者的表现并不完全吻合。
“你的画布……底下的血色,比你亲爱的未婚夫和父亲想象的要深得多呢……”林薇的笑容加深,带着掌控一切的残忍愉悦,“孙诚的烙印……还有你骨子里的恨……真是最好的颜料。”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该加点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