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审讯灯将孙诚脸上的血污和疲惫照得纤毫毕现。墙壁吸音材料吞噬了所有回声,只剩下对面两位警官清晰刻板的问询声,像钝刀子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你和林薇的关系?”
“她如何拿到钥匙?”
“你是否事先知情?”
“报复蒋文的具体动机?”
问题冰冷,逻辑严密,层层推进。孙诚靠在坚硬的椅背上,额角的伤口在强光下隐隐作痛。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浓重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似乎还缠绕在鼻端。每一个关于“钥匙”、关于“报复”的问题,都像揭一次痂,露出底下溃烂流脓的悔恨。他回答得机械而破碎,声音嘶哑,只剩下承认这些由他亲手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所带来的无边苦果。
直到——
“……婚礼现场的录像显示,蒋文女士在摔倒昏迷前,曾对你多次提及‘钥匙’以及……‘孩子’?”年长的警官声音沉稳,目光却锐利如鹰,“你对此如何解释?”
“孩子”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孙诚最后那层浑浑噩噩的保护壳!
他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那双死水般空洞的眼睛瞬间被无法置信的痛苦和惊恐撕裂!淤积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几乎要撑裂眼角。
“孩子……?”他喃喃,声音抖得不成调,“什么孩子?她……她说过孩子?!”
警官将一份打印的笔录推到他面前,上面清晰记录着几位靠近圣坛的宾客回忆:“蒋小姐倒下前,反复抓着孙先生的衣襟,嘴唇开合,大概说的是‘钥匙’,还有……‘孩子’?当时太混乱,听得不是很清楚……”
“不可能!”孙诚猛地站起,带得椅子向后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手腕上的冰冷金属在灯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她不可能有孩子!那是假的!林薇骗了我!钥匙是假的!孩子也是假的!她不可能……”他的咆哮带着绝望的疯狂,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绝境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说服自己,“她恨我!她只是想……”
“孙先生!”警官厉声喝止他失控的举动,“坐下!冷静!”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急促敲响。一个年轻警员探进头,脸色凝重,目光扫过情绪失控的孙诚,快步走到主审警官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同时递上一份薄薄的、带着医院消毒水气味的文件复印件。
主审警官快速扫了一眼文件内容,眉头骤然锁紧,看向孙诚的眼神复杂无比,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沉重。
那份沉重,像一座冰山,轰然压在孙诚狂跳的心脏之上!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他脊椎窜起,冻结了四肢百骸!
“是什么……?”孙诚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死死盯着那份文件,“告诉我……那是什么!”
警官沉默了片刻,将那页纸缓缓推向孙诚的方向。白色的纸张上,黑色的打印字冷酷无比:
**XX司法鉴定中心临时报告摘要**
**对象:蒋文(女)**
**样本:手术清除宫内残留胚胎组织**
**检出结果:**
**1. 存在约18周孕龄胚胎组织残留。**
**2. 胚胎组织DNA初步分析:与孙诚(男)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概率大于99.99%。**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孙诚的视网膜上,然后带着毁灭性的灼痛,穿透眼球,直直刺入大脑最深处!
假的……是假的……
林薇骗了他……
钥匙是假的……
孩子……
孩子是真的!!!
那个被他当成谎言、当成报复工具、当成证明蒋文背叛铁证的“筹码”……那个他从未相信存在过的生命……是真的!
它就曾在那个女人的身体里,真实地存在过!
而他做了什么?!
他在她最需要支撑的时候,用最恶毒的语言和行动将她打入地狱!他亲手策划了那场血腥的婚礼审判,让她在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屈辱中,重重摔下冰冷的圣坛!他眼睁睁看着鲜血从她身下涌出……
那个血流不止的画面,第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视觉冲击,而是裹挟着地狱业火般的事实真相,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那是……那是他亲生孩子的血!混合着蒋文的血!
“噗——!”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孙诚再也无法压制,身体剧烈地向前佝偻,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在冰冷的审讯桌上!殷红刺目,如同他此刻被彻底碾碎的灵魂!
“呃……啊……呃……!”他捂住胸口,像一条脱离了水的鱼,在椅子上痛苦地抽搐蜷缩,大口大口的喘息带着血沫的嘶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五脏六腑,巨大的痛苦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疯狂的漩涡边缘摇摇欲坠。
假的钥匙……
真的孩子……
他的报复……
她的血……
他孩子的死亡……
所有被他强行扭曲、误解的真实链条,在这一刻被冰冷的证据彻底焊死!构成一个将他死死禁锢、永世无法挣脱的、名为“凶手”的枷锁!
他不仅是差点杀了蒋文的凶手。
他更是亲手杀死了自己尚未出世、毫不知情的孩子的刽子手!
悔恨不再是冰冷的藤蔓,它变成了无数把烧红的钢刀,从内而外疯狂地剐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极致的痛苦让他发出不成调的、野兽濒死般的嚎叫,额头狠狠撞向审讯桌坚硬的边缘!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每一下都伴随着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呜咽的嘶吼。鲜红的血顺着额角蜿蜒流下,和他口中呕出的血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面。
两个警官脸色骤变,迅速上前按住他自残的身体,厉声警告。
孙诚充耳不闻。巨大的冲击和滔天的痛苦彻底摧毁了他残存的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困在牢笼里走投无路的野兽,只剩下绝望的挣扎和自毁的本能。手铐的链条被他挣扎撞击得哗啦作响,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绝望的光。
“孩子……我的孩子……蒋文……呃啊——”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足以撕裂灵魂的绝望和几乎将他焚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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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ICU病房。
只有仪器规律的、低沉的嗡鸣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在洁净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交织。惨白的灯光下,蒋文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尊被命运精心雕琢后却弃之敝履的玉像。无数的管线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苍白到透明的身体,将她与维持生命的冰冷机器紧密相连。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唇。
生命体征监测屏上,那些微弱起伏的线条和数字,是这个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活物证明。
病房外,隔着巨大的探视玻璃窗,蒋斌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贪婪又恐惧地凝视着里面沉睡的姐姐。从孙诚被带走,接到父亲在急救室脱离危险的消息,他便一直守在这里,如同一尊焦虑的石像。
护士轻轻推开门,走出来记录数据。
“怎么样?她醒过吗?哪怕一点点?”蒋斌立刻抓住护士的手腕,声音急切沙哑。
护士被他的力道吓了一跳,轻轻挣开,摇了摇头:“没有。体征虽然暂时稳定,但深度昏迷状态没有改变。”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蒋斌布满血丝、充满哀求的眼睛,压低声音,“不过……仪器显示,在她深度昏迷期间,脑电活动有几次……异常的活跃波动。尤其是在……没有明显外界刺激的情况下。”
“异常活跃?”蒋斌的心猛地一提,“什么意思?是好迹象吗?她是不是快醒了?”
“还不能确定。”护士谨慎地回答,“深度昏迷患者偶尔会出现异常的脑电活动,成因复杂。不能直接等同于即将苏醒。而且……”她顿了一下,“这种活跃波动的模式,很……特别。更像是在……处理某种非常强烈的、持续性的信息流,或者说……刺激?像是大脑在被动地进行一种深度的、无序的……整理或者……‘清洗’。”
护士尽量用蒋斌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着,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专业的疑虑。这不完全是苏醒的前兆,更像是一种……内在的剧烈动荡?
蒋斌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但他捕捉到了“强烈的”、“持续的”、“刺激”这些字眼。他猛地回头,再次死死盯住玻璃窗内蒋文那张毫无生机的脸。
钥匙……婚礼……背叛的指控……冰冷的圣坛……身下涌出的血……孙诚那双绝望疯狂的眼睛……
是哪一幕?是哪一种痛苦,在她失去意识、濒临死亡的深渊里,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着她的神经,让她的潜意识都在剧烈地挣扎、排异、试图……丢弃?!
就在这时,蒋斌的目光猛地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病床上,蒋文那放在纯白被单外、被固定着留置针头的手,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痉挛!
是右手的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却异常执着地,一下,又一下,轻轻刮蹭着覆盖在手背上的医用胶布边缘。
那动作……轻柔、反复……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固执。
像一个迷路的、受惊的孩子,在黑暗中寻找熟悉的、能带来安全感的纹路……
蒋斌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这如同幻觉的画面!
他认得这个动作!
姐姐蒋文,有一个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的、压力巨大或极度不安时才会出现的、近乎本能的习惯性小动作——她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自己右边锁骨下方,靠近肩膀位置的那一小片光滑皮肤。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蒋斌知道,那里曾经有一小块极其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的烫伤疤痕。那是很多很多年前,蒋文第一次学做饭时不小心被油溅到留下的。后来随着长大,疤痕几乎消失不见。但每当她紧张、焦虑或者内心剧烈动荡时,指尖总会不由自主地、无比轻柔地拂过那片早已光滑如初的区域。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旧日的印记,能给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此刻,她无法抬起手臂触碰到锁骨。她的指尖只是在徒劳地、固执地刮蹭着手背上冰冷的胶布。
她在找什么?
她在确认什么?
在她一片混乱、被医生判定可能遭遇清洗的潜意识深渊里,是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什么感觉……是她在一片血色的废墟之中,唯一想要抓住、想要确认其存在的“熟悉”?
是那早已消失不见的、微不足道的烫伤印记带来的安全感?
还是……在她漫长过往中,曾有另一个人,无数次在黑暗中,用同样温柔而带着薄茧的指腹,代替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轻轻抚平她肩头那早已不存在的伤痕,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怕,我在……”
蒋斌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巨大而冰凉的酸涩瞬间冲上他的鼻尖和眼眶。
他看着姐姐那只徒劳刮蹭着胶布的手指,看着监测屏上依旧微弱却固执跳动着的生命线……再想到刚刚收到的、那个足以将孙诚打入更深地狱的胎儿DNA报告……
遗忘……或许已经开始。
但有些刻入骨髓的“习惯”,是否比记忆……埋得更深?
与此同时。
城市的另一端,那座私密的疗养院房间。
厚重的窗帘依旧紧闭。林薇坐在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映亮了她半张脸。屏幕上,赫然是那份刚刚传过来的、关于蒋文体内胚胎组织DNA与孙诚父子关系的最终确认报告。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大于99.99%”那行冷冰冰的文字。
嘴角一点点勾起。
那笑容,在黑暗中无声地放大,扭曲,最终定格成一个近乎狂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钥匙……打开了……”
“死亡……降临了……”
“地狱……才刚刚开始升温呢……”
“孙诚……我亲爱的……地狱之火啊……”
她低低地、充满期待地呢喃着,将手机屏幕熄灭。
房间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她无声的笑容,如同深渊本身,在寂静中悄然扩张。
冰冷的审讯室,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绝望的冰晶。
那份薄薄的DNA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孙诚的灵魂深处,滋滋作响,冒出白烟。剧烈的撞击停止了,他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骼。额头的血混着泪水和刚才喷出的血沫,在他惨白的脸上结成暗红的沟壑,狰狞又可怖。那双曾燃烧着恨意与疯狂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废弃的枯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
“孩子……是真的……”他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音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我的……孩子……”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腹部,仿佛那里正有一个无形的空洞在疯狂吞噬他的一切,连同那从未谋面、却被他亲手扼杀的生命一起拖入永恒的黑暗。“是我……杀了……他……”
两个警官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眼前的孙诚,不再是那个策划血腥复仇的冷酷男人,而是一个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悲剧碾碎了灵魂的可怜虫。那悔恨的惨烈程度,甚至超越了法律意义上的制裁本身。
“蒋文女士现在的情况……”年长的警官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谨慎的试探与沉重,“仍在深度昏迷中,情况……不容乐观。”
孙诚的身体剧烈一震,仿佛又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底只剩下濒死的哀求和恐惧:“她……她还活着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暂时稳定,但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警官没有隐瞒,“而且,根据医院专家的初步判断,即使她能醒来,也极有可能因为脑部受创和巨大刺激,导致严重的……创伤后失忆。”
失忆?
这两个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孙诚已然麻木的神经末梢。
她会忘掉什么?
忘掉他对她刻骨的恨意?忘掉那些恶毒的指控?忘掉婚礼圣坛下流淌的鲜血和她腹中流逝的生命?忘掉……这一切痛苦的根源——他孙诚?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不!不能忘!
他宁愿她恨他入骨,宁愿她醒来后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宁愿她将他撕成碎片!那是他应得的!是他活该承受的业火!
可如果她忘了……
如果那些曾将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哪怕是最痛苦最扭曲的牵绊,都被她遗忘在意识的废墟之下……
那他背负的这滔天的罪孽,这足以焚毁他生生世世的悔恨,还有什么意义?!他将连被她憎恨的资格都失去!他将彻底沦为一片无人知晓、沉入黑暗虚无的灰烬!
“……不……”孙诚发出嘶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不能忘……不能忘了我……不能忘了……我们的……”那个“孩子”的称谓,最终哽在喉间,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带出更多的血沫。
他痛苦地蜷缩着,意识在巨大的精神冲击和生理的痛苦中沉沉浮浮。悔恨的绝望和对彻底被遗忘的恐惧,交织成一张更令人窒息的网,将他死死困在无间地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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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病房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被昂贵的香氛稀释得不那么刺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阳光明媚得不合时宜。
蒋文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穿着柔软舒适的丝质病号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像一件极易碎裂的薄胎瓷器。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她安静地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洞,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
顾明远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只受惊的蝴蝶。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毫不掩饰的爱意。
“医生说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他声音放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蒋文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顾明远脸上,似乎辨认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里没有熟悉的爱恋,只有一种疏离的、观察陌生人般的平静。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顾明远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被更深的耐心和温柔覆盖:“我是明远,顾明远。”他握紧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你的未婚夫。我们……快要结婚了。”
“未婚夫?”蒋文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眼神里透出努力思索的困惑,随即被一片更深的迷雾取代。她似乎想不起任何关于“未婚夫”的记忆碎片。目光掠过顾明远担忧的脸,最终落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上。那只手温热、干燥,掌心带着薄茧。
一种极其轻微的、本能的抗拒感,顺着指尖传递开来。她想把手抽回来,身体却虚弱得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握着,眉宇间不易察觉地蹙紧了一瞬。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蒋斌探进头,脸上堆满刻意轻松的笑容,眼神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姐!”他快步走进来,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试图驱散病房里凝重的空气,“你看谁来了!”
他侧开身,露出身后的人——蒋兆麟坐在轮椅上,被管家推着。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也带着大病后的疲惫,但那股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势依旧还在。他看着病床上的女儿,眼神复杂,有深切的痛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文文……”蒋兆麟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威严,却又刻意放柔了几分。
蒋文的目光从顾明远脸上移开,落在轮椅上的父亲身上。这一次,她的眼神明显停留得更久一些,茫然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熟悉感,但依旧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爸……爸?”她犹豫地、试探地吐出这个称呼。语气里没有孺慕,只有不确定的记忆碎片和努力拼凑的痕迹。
蒋兆麟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立刻露出安抚的笑容:“对,是爸爸。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他转向蒋斌,“小斌,陪你姐姐说说话,让她放松。”
蒋斌立刻凑到床边,像只聒噪的小鸟,开始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轶事,试图引蒋文开心。蒋文安静地听着,偶尔嘴角会极轻微地牵动一下,算是回应,但眼神依旧是空的,像一片没有涟漪的湖泊。
顾明远依旧握着她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蒋文露在被子外面的右肩上。病号服的领口有些宽松,露出一小截纤细的锁骨和光洁的皮肤。在那个靠近肩膀的位置,皮肤细腻得没有任何瑕疵。
而此刻,蒋文的左手,那只没有被顾明远握着的手,正无意识地放在被子上。纤弱的食指指尖,正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固执的频率,一下,又一下,轻轻刮蹭着盖在腿上的纯棉被面。
那个熟悉的、只有她极度不安时才会出现的动作。
顾明远目光一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知道那个习惯。每次她压力极大或情绪不稳时,指尖总会不由自主地拂过那里……那片早已消失不见的旧疤痕。
现在,她在找什么?在确认什么?
是因为面对陌生的“未婚夫”和貌似熟悉却又隔膜的“父亲”而感到不安吗?还是……在她那片被强行抹去、关于某个男人所有痛苦痕迹的遗忘废墟之下,那个男人留下的、某种深入骨髓的“安抚印记”本身所带来的感觉,依旧顽固地残留在她的肢体记忆里?
顾明远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加重了些许力道。一股冰冷的疑虑和难以言喻的烦躁悄然爬上心头。遗忘……真的能抹去所有的痕迹吗?
蒋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试图用声音填满这片诡异的寂静。
蒋文的目光却再次飘向了窗外明媚的阳光,指尖依旧在固执地刮蹭着被面。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那里,是一片被血色风暴席卷过后,刻意清理出来的、等待重新描画的巨大空白。
遗忘是保护。
但这片空白的画布,是否真的能重新画上“未婚夫”顾明远和“父亲”蒋兆麟所期望的色彩?
还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某个早已消失的“烫痕”所代表的气息,早已无声地渗入了画布的底纹,等待着某个契机……悄然晕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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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黑暗的房间。
林薇看着平板屏幕上传来的一张偷拍照片:高级病房内,阳光明媚,蒋文安静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顾明远深情地握着她的手,蒋斌在旁边努力说着什么,蒋兆麟坐在轮椅上,目光深沉。
她的指尖划过蒋文那张失去所有鲜活痛苦、只剩下脆弱空白的脸。
“遗忘……”她嗤笑一声,声音在黑暗中如同蛇信吐露,“真是……完美的开局。”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蒋文那只放在被子上、做着无意识刮蹭动作的手上。嘴角那抹冰冷而扭曲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习惯……才是最深的烙印,比记忆更难抹去呢,亲爱的蒋文。”她低语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愉悦,“你忘了他是谁……可你的指尖,还记得他指腹的温度吧?”
她关掉平板,房间陷入纯粹的黑暗。只有她无声的冷笑,在寂静中弥漫开一种更加不祥的气息。
孙诚的地狱,才刚刚开始燃烧。
而她为蒋文精心准备的“新世界”,这幅看似纯净无垢的遗忘画布……底下的底色,早已染上了无法剥离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绝望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