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依旧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湿透的丝质睡袍像一层冻结的蛇蜕,沉沉坠在身上。蒋文被老赵他们几乎是半架半扶地塞进越野车后排。暖气开到最大,干燥的热风猛烈地吹拂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麻痒,却丝毫无法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气。一条厚实的羊毛毯紧紧裹住了她,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却隔绝不了那彻骨的、由内而外的冷。
老赵坐在驾驶座,车内后视镜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焦虑。车子启动,引擎低吼着驶离那座如同庞然墓碑般的公寓楼,汇入雨夜稀疏的车流。窗外,模糊倒退的城市霓虹像流窜的鬼火,映照着蒋文苍白失神的脸颊。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混沌的雨幕。
那把黄铜钥匙,在顶层公寓温暖的灯光下被林薇松松握着的样子,在她脑海里灼烧,反复叠加着八年前那个雨夜,它被一只沾满雨水污泥、指节攥得发白的手死死攥住的画面。撕裂般的尖锐痛楚并非来自无名指上被粗暴撸下戒指后留下的红肿伤痕和细微血丝,而是来自心脏某个被彻底挖空的角落。孙诚那双冰冷的、如同看尘埃般的漠然眼睛,彻底碾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关于过往温度的幻觉。
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持续的、催眠般的沙沙声。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单调地左右摇摆,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当熟悉的庄园轮廓在雨幕中显现,巨大而森严的铁艺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时,蒋文缓缓闭上了眼睛。那扇缓缓开启的铁门,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巨口。
车子在主宅前廊停下。雨滴噼啪敲打着车顶。老赵飞快地下车,撑开伞,拉开后车门:“小姐,到了。”
蒋文没有动。她只是睁开眼,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着灯火辉煌、如同金色宫殿般的主宅大厅。厚重的门厅大门敞开着,明亮的光线泼洒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块刺眼的方形光斑。光斑的尽头,一个穿着深色丝绒睡袍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雕塑般矗立着——她的父亲,蒋兆麟。
老赵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带着近乎恳求的低语:“小姐,老爷……在里面等您很久了。”
蒋文终于动了。她抬手,机械地推开想要搀扶她的老赵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她推开裹在身上的厚重毯子,赤着那双早已冻得麻木、布满细小伤口和污渍的脚,直接踩进了冰冷的水洼里。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心瞬间上窜,她却毫无知觉。
昂贵但已被泥水彻底毁掉的丝质睡袍紧贴着她单薄的身体,勾勒出不堪一击的轮廓,湿透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她像一个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幽魂,拖着沉重冰冷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决绝地走向那灯火通明的门厅,走向光线下那个散发着无形威压的身影。每一步,都在昂贵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湿冷的泥脚印,蜿蜒向内。
她没有理会廊下佣人投来时那瞬间收敛的惊骇目光,径直穿过了明亮得刺眼的门厅。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熏香,温暖干燥,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客厅巨大而空旷,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在无声跳跃,将蒋兆麟背对着她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昂贵的手工波斯地毯上,像一道沉默的审判。
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异常清晰。蒋兆麟缓缓转过身。那张保养得宜、惯于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铁青。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暴怒和被彻底挑衅的权威,狠狠钉在蒋文身上——从她湿透狼狈的发丝,到赤着的、沾满污垢的双脚,最后,死死定格在她空荡荡的、带着一圈明显红肿和细微血痕的左手上。
“你去哪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荒漠,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砸在空旷的客厅里。
蒋文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她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平静得可怕,越过父亲盛怒的脸,越过壁炉跳跃的火焰,穿透紧闭的落地窗,投向外面无边的、被雨水冲刷的黑暗。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孙诚冰冷漠然的眼神和林薇指间那抹刺眼的黄铜色。
她的沉默,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蒋兆麟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沉恐怖。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明天就是你和宋哲的婚礼!蒋家的脸面,宋家的脸面!”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震得天花板的水晶吊灯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你穿着这身破烂,像个疯子一样跑出去!你到底干了什么?!”他的目光再次死死钉在她的左手,“戒指呢?!”
蒋文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黑暗中收了回来,落在了蒋兆麟扭曲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死寂,以及死寂之下缓慢燃烧的、冰冷的疯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一直在身侧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然后,在蒋兆麟喷火般的注视下,在老赵以及几个不知何时悄然侍立在客厅角落的佣人屏住的呼吸中,蒋文一点点摊开了掌心。
一枚硕大的、切割完美的鸽子蛋钻戒,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冷的铂金戒圈上,沾染着几点暗红——那是她撸下戒指时,被坚硬的戒圈边缘擦破皮肉留下的血痕。钻石在明亮的顶灯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炫目、却又无比讽刺的光芒,照亮她掌心凌乱的纹路和凝固的血迹。
“在这里。”蒋文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看着父亲那张瞬间因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凝固的脸,嘴角极其微弱地、神经质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您要,就拿去。”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父亲铁青的脸,扫过那些低垂着眼睑、大气不敢出的佣人,最后,重新落回自己掌心那枚沾染着血的冰冷钻戒上。那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注视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肮脏的祭品。
“你……!”蒋兆麟的胸膛剧烈起伏,伸手指着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那是怒极攻心的征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蒋家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在婚礼前夜像个……”
“疯子?□□?”蒋文平静地接过了父亲未能咆哮出口的、最恶毒的字眼。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空洞眼睛,直直地看向蒋兆麟,“这不正是您需要的吗?一个完美的……筹码。”她把“筹码”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
“闭嘴!”蒋兆麟猛地暴喝,额角青筋毕露。他无法容忍这种**裸的顶撞,尤其是在佣人面前!这比她的逃婚更让他感到权威被彻底踩在脚下!他几步冲到巨大的古董书桌前,动作粗暴地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本支票簿和一支金笔。
笔尖划过支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客厅里异常刺耳。他几乎是在撕扯,唰唰几下填好数字,然后猛地将那张薄薄的纸片从本子上狠狠撕了下来!
“啪!”一声脆响。
那张崭新的支票,被他用力摔在蒋文脚前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白色的纸张如同断翅的蝴蝶,轻盈地飘落,静静地躺在那里,距离她沾满泥污的脚趾只有咫尺之遥。
“捡起来!”蒋兆麟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拿着它,滚回你的房间!收拾干净你这副鬼样子!明天婚礼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一步!如果你再敢丢蒋家一次脸……”他顿了顿,眼神里是**裸的、令人心寒的威胁,“后果,你自己清楚!”
支票轻飘飘地落在脚边,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蒋文的目光落在那串长长的、代表天文数字的零上,刺目的油墨反着光。多么熟悉的场景啊——支票,砸落在地。只是这一次,被砸碎的是她,而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人,依旧是她的父亲。
她静静地站着,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湿透的睡衣紧贴着皮肤,寒意早已浸透四肢百骸。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映在她空洞漆黑的瞳孔里,跳跃着,却无法点亮半分生机。
时间仿佛凝固了。蒋兆麟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尖刀,钉在她身上,等待着她弯腰、屈膝、拾起那份“恩赐”和“命令”。
蒋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她的动作很僵硬,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湿透的长发随着身体的倾斜,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而紧绷的下颌线条。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支票冰冷纸张的边缘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引擎声浪,蓦然撕破了庄园雨夜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排场,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钢铁军团正在逼近!
客厅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老赵猛地抬头看向窗外,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惶。几个佣人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交换着恐惧的眼神。
蒋兆麟脸上原本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更可怕的阴沉覆盖,他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向巨大落地窗外的雨幕深处。
蒋文弯腰的动作,定格在了半空。她的指尖离支票只有毫厘之距,却再也没有落下。
窗外,穿透朦胧的雨帘和庄园精心修剪却此刻显得无比狰狞的树木轮廓,几道刺破黑暗的雪亮光柱率先刺入!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整齐划一的光束如同审判的长矛,划破雨幕,冷酷地指向主宅!
光柱之下,隐约可见一辆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轿车正沿着蜿蜒的庄园车道,如同沉默的巨兽般,沉稳而不可阻挡地驶来!即使隔着厚重的雨帘和玻璃,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无声的磅礴气势与冰冷的压力。
车队!
是宋家的接亲车队!
它们来了!
在这个被暴雨冲刷得狼狈不堪、丑闻即将揭开盖子的前夜,竟然提前抵达了!
蒋兆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看向蒋文的目光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他需要一个立刻、马上能够糊弄过去的面具!一个体面的、毫无破绽的新娘!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下的审判,瞬间再次聚焦在蒋文身上——这个赤着脚、裹着湿透睡袍、狼狈不堪的待嫁新娘身上。
蒋文慢慢、慢慢地直起了腰。她甚至没有再看脚边那张如同嘲讽般的支票一眼。
她抬起脸。湿透的刘海黏在额前,水珠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留下蜿蜒冰冷的痕迹。她的目光,越过暴怒的父亲,越过惊惶的佣人,越过巨大的落地窗,死死地钉在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如同钢铁洪流般的车队光柱上!
那双漆黑的、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紧接着,两簇冰冷到极致、疯狂到极致、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幽蓝火焰,猛地在她眼底深处燃烧起来!那火焰跳跃着,冰冷地舔舐着绝望的余烬,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彻底毁灭一切的决绝!
嘴角,那抹神经质的、比哭更难看的弧度,缓缓地向上拉扯、加深。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其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微笑。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用一种淬了冰般、异常清晰的嘶哑嗓音,对着僵立在客厅角落、如同石化般的老赵,轻轻吐出两个字:
“开车。”
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辉煌光芒,冰冷地流淌在华丽的穹顶之上,将整个圣罗亚大教堂内部渲染得如同神祗的殿堂。空气里浮动着浓烈昂贵的香水、新鲜百合与白玫瑰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教堂长椅坐满了盛装的宾客,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上都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低语交谈声汇聚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然而,所有看似平静的表面下,目光的暗流却在无声地涌动、试探、咀嚼着昨夜那不胫而走的、令人血脉贲张的丑闻——蒋家千金婚礼前夜赤脚出逃,疑似私会旧情人孙诚!
流言蜚语如同教堂角落阴暗处滋生的霉菌,在无人注视的时刻疯狂蔓延。
蒋兆麟端坐在最前排,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晨礼服,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用力得泛出青白,手背上隐隐可见暴起的青筋。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线条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极力压制下去的惊涛骇浪和冰冷的警告。他身边空着一个位置,本该属于蒋文母亲的位置,此刻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教堂沉重华丽的大门紧紧关闭着,隔绝了外面依旧阴沉的天气。门内,是精心布置的天堂;门外,是等待吞噬一切的未知漩涡。
时间在管风琴庄严肃穆的旋律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上煎熬。预定的婚礼开始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
“嘀嗒。”
“嘀嗒。”
“嘀嗒。”
钟摆的每一次敲击,都重重地砸在蒋兆麟紧绷的神经上,也砸在每一个屏息等待的宾客心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后排有低低的议论声压抑不住地响起,随即又被更严厉的目光制止。
蒋兆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强忍着没有擦拭。他从未感觉时间如此难熬,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悬在头顶闸刀的无声下落。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开始后悔昨夜过于暴怒的震慑,更后悔没有亲自守住那个房间的门!
就在预定的钟点即将敲响,管风琴的最后一个尾音即将沉寂,教堂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刹那——
“轰隆隆——!”
沉重巨大的教堂橡木大门,猛然被一股力量从外部向内推开!
并非礼宾优雅的开启,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宣告般的撞击!沉闷的巨响瞬间压过了残余的管风琴音符,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开!
明亮而略显苍白的天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被水晶灯暖光笼罩的殿堂,在地面投下一个巨大而刺眼的光斑入口。光线的中心,一个身影逆着光,清晰地矗立在那里。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
所有低语、议论、调整坐姿的窸窣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断。数百道目光,惊愕、探究、幸灾乐祸、难以置信……如同最炽热的聚光灯,齐齐聚焦在那道逆光的身影上。
是蒋文。
她来了。
但绝非以任何人想象中“洗心革面”、“重归正轨”的新娘模样出现。
预想中价值连城的Vera Wang定制婚纱不见踪影。她身上,赫然穿着昨夜那件已经被泥水彻底毁掉、价值不菲的丝质睡袍!昂贵的面料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下摆沾着早已干涸发硬的泥点,在教堂辉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肮脏。湿透的长发早已失去光泽,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勾勒出颓败而倔强的轮廓。
最令人呼吸停滞的是她的双脚。那双昨夜在冰冷泥水中跋涉、饱受折磨的脚,此刻依旧**着!
没有水晶鞋,没有蕾丝袜套。苍白纤细的赤足,就这样直接踩在教堂入口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脚踝和小腿处,清晰可见昨夜留下的细小擦伤和淤青,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每一个踏入教堂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双**行走在圣洁之地上的脚,带着一种无声的亵渎与惊心动魄的脆弱。
她一步步走进来。赤足踩踏冰冷大理石的声音,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教堂里,发出清晰而孤绝的回响。
“哒。”
“哒。”
“哒。”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教堂巨大的空间仿佛在浓缩,所有的光线、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她走过长长的红毯,两旁是身着华服、表情凝固如面具的宾客。那些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试图刺穿她单薄的身体。
她仿佛毫无知觉。她的目光笔直地越过长长的甬道,越过两侧惊愕呆滞的人群,越过前方脸色煞白、穿着白色礼服、眼神里充满震怒和被羞辱的狼狈的新郎宋哲,最后,死死地钉在了圣坛之下,那个此刻唯一站立着的、穿着神圣牧师袍的老者脸上。
没有看她的父亲蒋兆麟一眼。没有看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宋哲一眼。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高耸的穹顶,折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像亿万颗没有温度的钻石,残酷地打在蒋文的身上。丝质睡袍上干涸的泥点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如同烙印在她身上的耻辱标记。赤足踩在冰凉的红毯边缘,每一步都牵引着数百道目光无声的灼烧。
她终于走到了圣坛之下。
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海的水银。老牧师手持圣经,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无措以及被冒犯的惊怒。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质问这荒谬绝伦的景象,却被蒋文那双空洞燃烧的眼睛钉在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蒋文的目光缓缓抬起,从牧师惊愕的脸,移向他身后高高矗立的、象征着圣洁与誓约的十字架。那冰冷的金属和木质轮廓,在辉煌的光线下,扭曲成了昨夜公寓顶层那扇无声紧闭的玻璃门,扭曲成了孙诚那双深不见底的漠然眼眸。
一股尖锐的冰锥猛地刺穿心脏!昨夜那彻骨的冰冷绝望混合着此刻数百道无声的审判目光,如同硫酸般腐蚀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她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垂在身侧。此刻,她极其缓慢地举起了这只手。
所有的视线瞬间聚焦,带着惊疑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的拳头一点点松开。
一枚冰冷、硕大、切割完美的鸽子蛋钻戒,赫然躺在她的掌心!
铂金戒圈上,几道已经干涸发暗的血痕,如同丑陋的爬虫,蜿蜒附着在冰冷的金属上——那是昨夜她以近乎自残的蛮力将它从无名指上撸下来的证据!钻石在无数水晶灯的映射下,爆发出无数道冰冷、炫目、足以灼伤人视网膜的璀璨光芒,无情地嘲笑着这圣坛之下的一切!
“啊……”有女宾客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宋哲站在圣坛一侧,脸色由煞白迅速转为铁青,眼神里的震怒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瞪着蒋文掌心中那枚象征着他宋家门楣、此刻却沾着肮脏血污的戒指!
蒋兆麟坐在第一排,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放在膝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陷进掌心皮肉,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痕。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掐死这个将他毕生经营的脸面彻底踩进泥潭的逆女!但他不能动。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包括角落里早已准备好的、镜头如同冰冷枪口般对准这里的媒体!
蒋文的目光,终于从十字架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凝固的、写满震惊、鄙夷和看戏的脸。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撕裂的、濒临崩溃的伤口。
下一秒!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死寂得能听到心脏狂跳的教堂内——
蒋文猛地攥紧了那枚沾着她血迹的冰冷钻戒!
钻石坚硬的棱角和边缘,瞬间刺破了她柔软的掌心肌肤!
“呃……”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濒死小兽般的闷哼从她紧咬的齿缝里溢出。
猩红的、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沿着她紧握的指缝,如同断了线的红珊瑚珠串,一滴、两滴……迅速连成细线,蜿蜒着,在她苍白的手腕上画出刺目的轨迹,最终,狠狠砸落在脚下那条象征着神圣婚姻、此刻却无比讽刺的洁白长绒红毯上!
“嘀嗒。”
“嘀嗒。”
血珠晕染开,在纯白的长绒红毯上,迅速洇开一小朵一小朵触目惊心的猩红之花!
死寂被彻底打破!
“天哪——!”
“她疯了!”
“流血了!快叫救护车!”
“拦住她!快拦住她啊!”
尖锐的惊呼、倒吸冷气的声音、压抑的尖叫瞬间如同沸水般炸开!前排的宾客惊恐地试图后退,后排的人则拼命伸长脖子想看清这惊悚的一幕!教堂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宋哲脸色惨白,本能地想要冲上前,却被身边脸色同样难看的宋家长辈死死拽住!蒋兆麟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老管家老赵急忙扶住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恐和哀求:“老爷!不能啊!”
混乱的人声如同尖锐的噪音漩涡,疯狂冲击着蒋文的耳膜。掌心传来的锐痛如此清晰,却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她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缝隙里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看着它们在象征着纯洁婚纱替代品的昂贵丝质睡袍下摆,迅速染开更大片、更刺目的红。
台下那些惊恐扭曲的脸孔,父亲铁青暴怒却动弹不得的身影,宋哲被强行拉住时那屈辱喷火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旋转、模糊、扭曲,最终都化为昨夜顶层公寓前,孙诚那双深不见底、如同看尘埃般的漠然眼睛。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深的海水,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穿透了所有喧嚣的震动声,从教堂某个角落突兀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壁挂式液晶显示屏。它一直被设定为静音状态,循环播放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财经信息和暖场画面。然而此刻,屏幕上的画面,却如同最残酷的利刃,狠狠劈开了教堂内的混乱!
屏幕顶端,是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不断闪烁的红色“LIVE”标志!
画面被分割成两部分。
左侧,正是此时此刻圣罗亚教堂内部的混乱景象!高清镜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圣坛下那个赤足染血、穿着肮脏睡袍的蒋文,她紧握的拳头和滴落的鲜血,她空洞燃烧的眼睛,台下宾客的惊恐,蒋兆麟的暴怒,宋哲的狼狈……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到极致,纤毫毕现!
而屏幕的右侧……
蒋文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凝固地钉在了屏幕的右侧画面上。
画面背景是冰冷奢华、线条硬朗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后,一个穿着剪裁完美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他似乎在处理文件,侧脸轮廓冷峻分明,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如同雕塑。
是孙诚。
他似乎对左侧屏幕播放的教堂惨剧毫无兴趣,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的神情专注而冷漠,像在处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务。
然而,就在满教堂的惊呼和混乱达到最**的那一刻,就在蒋文掌心的血滴狠狠砸落在红毯上的瞬间——
孙诚握着钢笔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极其细微地痉挛了一下!
笔尖在金贵的纸张上猛地划出一道突兀扭曲的、丑陋的墨痕!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蜈蚣,瞬间破坏了文件的整洁!
几乎是同时!
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曾经在昨夜雨幕中只余下冰冷漠然、如同冰封湖面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投入沸油的烈火!
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刀的目光穿透屏幕的阻隔,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受伤般的、难以置信的震怒与惊痛,狠狠地、死死地钉在了屏幕左侧——钉在了那个赤足染血、眼神空洞、穿着睡袍站在圣坛下的蒋文身上!
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八年来精心构筑的、冰冷的复仇高墙,在她掌心血色滴落的瞬间,轰然崩塌!暴露出的,是墙背后从未熄灭的、名为蒋文的、灼烧灵魂的业火!
他看到了她。如同八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蒋兆麟将支票砸在他脸上时,他透过雨帘看到的那个冷漠转身的背影一样清晰。只是这一次,她的背影不再冷漠,而是被绝望的血色浸透!
孙诚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刚才钢笔划破纸张的尖角狠狠捅穿!一股尖锐到令他眼前骤然发黑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那痛楚如此猛烈、如此陌生,瞬间冲垮了所有被恨意支撑的堤坝,席卷了他被冰封的四肢百骸!
他死死攥着那支划破了文件的钢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凸,仿佛要将那金属生生捏碎!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深邃的眼眸深处,那喷薄而出的、无法控制的滔天怒火与惊痛,几乎要将屏幕里的画面和她一起焚毁!
“蒋——文——!”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嘶吼,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声音不大,却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撕裂心肺的剧痛!
办公桌上的文件、昂贵的限量版钢笔、沉重的黄铜镇纸……所有的一切,在他失控的怒意下,被那只青筋毕露的手狠狠扫落桌面!
“哗啦——轰隆!”
刺耳的碎裂声和撞击声,透过直播麦克风,清晰地、冰冷地炸响在死寂一片的教堂穹顶之下!
教堂内,所有的混乱喧嚣,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屏幕另一端的、毁灭般的碎裂巨响和他那声压抑的嘶吼,彻底冻结。
时间,凝固了。
数百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带着极致的震惊和茫然,再次齐刷刷地投向圣坛下那个逆光的单薄身影。
蒋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羞耻,甚至连空洞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灰烬。
她抬起头,迎向几乎正对着圣坛的、那个直播镜头。高清的镜头如同冰冷的审判之眼,将她此刻的绝望与狼狈,连同掌心狰狞的血痕,毫发毕现地传递出去。
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镜头,穿透直播的信号,仿佛与屏幕那一端、办公室里那个失控暴怒的男人,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八年的恨与悔,遥遥对视。
她看着屏幕里孙诚那双几乎要喷出火、却又深藏着难以言喻惊痛的眼睛。
看着他紧攥到指节发白的手。
看着他身后狼藉一片的地面和那个被他扫落在地、边缘被磨得圆润发亮、此刻却在冰冷地板上无助翻滚的小小黄铜物件——那把钥匙。
直播镜头给了他手部一个剧烈的特写。
那只骨节分明、充满掌控力的手,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抠进昂贵的红木桌面,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而在他失控扫落桌面一切的刹那,一个极其微小的、黄铜色的物件从他的指缝间震落,沿着桌面翻滚了几圈,最终磕碰到桌角,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然后跌落在铺着厚地毯的地面上,停止了滚动。
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它——一把小小的、边缘被磨得极其圆润光亮的黄铜钥匙。
正是昨夜,在林薇指间闪动光芒的那把钥匙!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毯上,像一枚被遗弃的、象征过往的冰冷标签。而孙诚那双喷火的眼睛,压根没有瞥它一眼,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屏幕上那个赤足染血的身影攫取。
蒋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屏幕上那把滚落的黄铜钥匙上。
八年前雨夜,少年孙诚将它死死攥在掌心、指缝渗出血水的狰狞画面。
昨夜顶层公寓前,林薇纤细的手指松松握着它时那带着母性光晕的平静。
此刻,它如同被丢弃的垃圾,在孙诚失控的怒火下滚落尘埃。
所有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交错、重叠、碎裂!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蒋文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剧烈地晃了一晃!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狂喷而出!
炽热的血雾如同骤然绽放的死亡之花,在教堂辉煌冰冷的光线下,喷溅在那象征神圣的十字架底座上!喷溅在脚下洁白的红毯上!喷溅在她那件早已染上泥污、此刻又添上大片刺目猩红的丝质睡袍上!
血珠顺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蜿蜒流下,与她赤足上的污泥和掌心血渍混合在一起,污秽又绝望。
她眼中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旋转的猩红与黑暗。那片冰冷燃烧的幽蓝火焰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空洞与灰败。
意识抽离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到了一声不属于现场的、遥远而凄厉的引擎咆哮声,正撕裂雨幕急速逼近,如同某种绝望的呼应。
身体,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在她身后,是冰冷坚硬、象征着永恒与安息的大理石地面。